第十四章 同归于尽
米志杰人马一撤走,金娥便浑身发软脸色煞白,瘫在椅背上起不来。米高才惊惶失措,可着嗓子喊桃花过来。桃花手里还握着根顶门杠,她压根就没去烧水沏茶,一直躲在通往卧室的门帘后边。一旦发现米志杰对娘非礼,就冲过来制伏这个混蛋。听见爹慌乱喊叫声,赶紧扔掉顶门杠,去找急救药丸,往娘嘴里塞。这段时日金娥精神渐好,从没犯过病,急救药丸便不再在手边放。桃花忙乱了好一阵,才把以往很简单的事情办妥。
待金娥在炕上躺好恢复平静后,米高才方敢凑上前说,你咋能这样答应他呢?这不是自投罗网吗?金娥幽怨地望着米高才,两颗晶莹的泪珠,从眼眶里跑出来。眨一下眼睛,泪水就变成两条小溪,在双颊漫流。她一时没想好该咋对米高才说着合适,便没吱声把头扭向炕里面。
过了一会儿,金娥坐起来靠到被子积上,把米高才桃花叫到跟前慢悠悠说道,她爹,有些事咱得说开啦。庆林上次是去的西安,也见到了黄家少爷。挣得一笔钱,却全让土匪抢走了。前些天与他表哥又去西安找郑怀远,准备在那里长期干下去。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很快就能把桃花接走。如今看来,这一步想不走都不行啦!不仅要走,而且还要提前。咱满以为米志杰家老二一死,就完事大吉了。可从刚才的架势看,米志杰是铁了心要把咱往死里逼。咱势单力薄,不能与他硬碰。今天虽然用缓兵之计,把他糊弄走了。但躲了初一,却躲不过十五去。他还是要来的。我已经想好了,你带着桃花先走,到西安找庆林去。走的时候,先到高家庄与高木匠合计一番,顺便也问问人家给文辉捎啥东西不?这两天就抓紧准备,后天还要买些酒肉菜蔬回来。大后天一早,你俩就动身。
米高才听着,开始觉得云山雾罩,后来总算弄明白是要逃走。可既然要逃,为啥不一起逃呢?金娥见他迷离迷瞪的,只得进一步说,你以为米志杰是三岁小孩子,就那么轻而易举的信了我的话,他恐怕早就布了眼线看着咱们呢。你后天去镇上采买齐全后,要提着东西见他一下。就说我让你去的,叮咛他第二天一定要来。米高才还是迷惑不解。金娥却不能再往透里说。说多了不仅会吓着他,还可能坏大事。于是沉下脸呛道,怎么,你连我都不相信!你要有本事你留下,我带着桃花先走。说罢又怕米高才想歪了,便换过脸安慰道,我已经想周全了,让他米志杰空欢喜一场,最后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只要你和桃花一走,事情便成功一半。剩下的我自有办法。不出半个月,咱们就在西安见面啦!米高才半信半疑,却不敢再问。好在多年来俯首听命惯了,也就照计而行,不再去多想。
好不容易挨到第三天。过去的两天多,金娥看似清闲,内心却在苦苦煎熬。好多事不能对米高才说,也不能对桃花露底。她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推演着对付米志杰的全过程。每一个细小环节都想了又想,单怕留下丝毫纰漏。
鸡叫头遍,仨人全都起来了。昨天晚上,桃花拱在金娥被窝里。俩人说了半宿的话。金娥把以前柳妈说给她的许多话,这多年在作文本上与桃花交流的许多话,特别是最近谈论去西安话题中的许多话,糅合在一起,拣重要的重又讲给桃花听。桃花说,娘啊,咱换个话题不好吗?你也放松脑子养养神。反正过些日子就又在西安见面了,再仔细念叨这些做人道理也不迟嘛。金娥说,憨女子,娘现在忘性比记性大。今天想清楚的事情,兴许明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桃花依在金娥怀里撒娇道,娘的记性可不差,比我这憨女子强多了。你想说就放开说吧。憨女子一定洗耳恭听牢记在心,享用一辈子。
起床时桃花突然抱住金娥说,娘,让我留下帮你吧。刚才你睡着的那一小会儿,我想了又想,越想越不放心。那米志杰绝不是善茬,很难对付的。你如果有个三长两短,我可咋活呀……说着竟哽咽着哭了。金娥也掉了泪。但没哭出声。这关口,绝对不能心软,更不能有丝毫犹豫。金娥推开桃花,假装生气地数落道,你这是咒你娘哩,本来没事,都让你说得有事了。快快穿衣服,收拾东西走人!
打发走米高才与桃花,天才蒙蒙亮。金娥一下觉得轻松好多。她先动手做饭菜。做得特别细致,就像要绣一幅绝世真品那样认真。饭菜做好摆放妥当后,又去橱柜中寻找酒壶。她把橱柜靠边的杂物取出,从最里面掏出一个景德镇官窑烧制的高脚酒壶。这是黄家少爷出门回来带给她的稀罕玩物。里面可以装两种酒,倒酒时用不同姿势,便会倒出不同酒来。他俩曾在一起玩过红白两种酒的把戏。一次,她恶作剧地在酒壶里装了一半凉白开冒充白酒,俩人你来我往推杯换盏,竟把少爷灌醉了。少爷喝醉酒的样子真滑稽,手舞足蹈出尽洋相。她开始跟着乐,后来见少爷不省人事难受异常,直后悔自己玩过了头,忍不住抱住少爷大哭一场。
桃花小时候逢年过节见大人喝酒,也闹着要喝。金娥也用这个酒壶胡弄过她。桃花懂事后,这个酒壶再也没用过。她用抹布将酒壶仔细擦拭一遍,端详起两面的绘画来,一面是龙凤呈祥,一面是鸳鸯戏水。这两幅画,足以见证少爷对自己的情意深长。可今天这个酒壶却要派上别的用场。米志杰见了它,定会想入非非意马心猿的。她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想到此,金娥有些得意,嘴角显出一丝冷笑。但随即却感到有一股凉气突然袭来,并夹带着粘稠的血腥与恶臭。
小满早过,芒种在即。天气渐渐热了起来。金娥今天特意穿一身粉红色的府绸裤褂,映衬得雪白肌肤更加撩人。她坐下来对着镜子,简单地上一点淡妆,把平时盘起来的头发解开,稍加梳理,就让它们自由自在地飘在脑后和胸前。这种十分随意的装扮,让金娥觉得恶心。但又非要如此不可。因为从现在开始,她不再是个孱弱女人,而是一枚投向恶魔的炸弹。
一切准备停当后,金娥悠闲地装上水烟抽起来。她估计米志杰也该来了。
米志杰确实来了。但没有急于进门,而是先让几个随从在崖顶四周埋伏好,才迈着八字步悄无声地溜进来。大门虽然开着,院里却无一人,屋门还闭着。米志杰有些心虚,只得壮胆般地喊一声,才哥!在家吗?喊声没让米高才蹦出来,却听见金娥在里面回应,来了还不赶紧进屋,傻站在院里干啥?米志杰这才推门进来。大热的天,他穿着长袍短褂,自然是满头的虚汗。一见金娥的风流模样,心里先是一阵窃喜。但仍存有疑虑,咋不见桃花与米高才呢?
米志杰情急间竟忘了询问金娥,直接掀开通向卧室的门帘闯进去,想看个究竟。卧室没人,倒有一扇门能通到院里。他打开门走出去四下张望一会。还到另一个屋里查看一番。这才重新回来,疑惑地问道,他俩人呢?金娥笑呵呵揶揄道,还是把嫂子我不当人哪!你想等咱就等着呗!米志杰满脸陪笑说,我是不见他们,觉得有点奇怪。再说,就咱俩这么呆着,时候长了,也不雅观不是?说着,不怀好意地对着金娥眨眨眼睛。
金娥冷笑道,其实你心里咋想的,能瞒得住我!告诉你,我让你才哥去矿上买几个烧饼,一会儿就回来;桃花听说是谈她的婚事,不好意思,就到邻居家躲着去啦。你要看得起嫂子我,咱们就边吃边谈如何?天这么热,你就不要再装稳重,把那长袍短褂脱了吧。米志杰也是色胆膨胀忘乎所以,见金娥如此说,便动手脱去外面的袍褂。脱到半截就有些后悔,但又不好重新再穿,只得将错就错。袍褂一脱,腰里的盒子枪露了出来。金娥放声浪笑过后冷嘲热讽道,外面装着兄弟亲家,里面才是真正的米大队长。米志杰讪讪地按了按枪,解释说,习惯啦,习惯啦!你不信问我才哥,昨天他见我时,我正忙着开军事会议呢。
俩人移坐到饭桌前。米志杰一见那精致的酒壶,果然喜得眉开眼笑。龙凤呈祥,鸳鸯戏水。全都是好的兆头。眼前的风流女人,长年被米高才瘦烟鬼耽搁着,恐怕早就渴望得到别的雨露滋润。但心猿意马的他,抬头望一眼金娥,却见她不苟言笑,似乎还在为自己带枪的事生气,便不敢太过造次。待金娥斟满酒递过来,他又一厢情愿地想,三杯酒下肚,场景肯定发生变化。到那时,金娥满脸红晕,也许会主动投怀送抱的。即便金娥仍然拿捏不动,他仗着酒胆也能促成好事。米志杰端起酒杯伸过去,金娥只好给自己斟满。两杯相碰,同时送入嘴中。
金娥斟第二杯酒时低声说,我可没酒量,主要是陪你,这杯你独自喝吧。米志杰摇晃着脑袋说,不不不,第二杯嫂子必须喝,好事成双嘛!喝了这杯,以后你就随意。金娥显得很为难,但还是没拂米志杰的面子,给自己杯子斟满。又是一碰。米志杰一饮而尽,金娥却呛得吐了出来。金娥憋得满脸绯红,不好意思莞尔一笑,我说不行嘛,你非要让喝,这不出洋相啦,这下你可高兴了!你们男人喝酒,是越喝胆越壮。女人呢,是越喝身越软。我如果喝得成了一滩烂泥,谁来伺候你呢?
米志杰看金娥说话的神态,就像仙女下凡款款地朝自己飞来。那一头松软飘荡的秀发,映衬得脸庞更加妩媚动人。那宽松的粉红色府绸裤褂,使洁白的肌肤更加鲜亮。挺拔饱满的乳房虽然藏在褂子里面,却在弯腰抬臂间时隐时现。米志杰瞬间成了呆子,口水不争气地直往下淌。他不由自主就张开了双臂,但隔着桌子,咋也够不着金娥。
金娥把酒壶微微歪着,一边给米志杰斟酒一边轻声漫语道,这哪像个大队长呀,猴急猴急的,第三杯酒喝了再说。米志杰好像明白了金娥的意思,只要把这杯酒喝了,就可以……他在心里说,别说喝一杯,就是再喝十杯也行!没有丝毫犹豫,端起酒杯便倒进嘴里。
金娥见米志杰把酒痛快地喝了,长出一口气。遂又将酒壶微微歪着,给自己杯子斟酒。正在这时,米高才手持顶门杠,掀开门帘冲进来,连声大喊,住手,住手!随着米高才的喊声,米志杰应声栽倒在椅子上,一只胳膊无力地指着金娥,艰难嚷道,这——酒里——有毒……金娥冷笑一声,平静说道,你说对了,是有毒。这毒药陪伴了我十七八年,本来是为我准备的。但为了桃花,我坚持活下来了。今天是你逼我把它派上了新的用场。你是死定了,快撵着你家老二的脚步,到阎王爷那里报到吧!那里还有许多冤魂等着与你算账呢。不过你放心,我马上也会去的。咱们在阎王爷面前,再细细理论。米志杰没听完金娥的陈述,胳膊便软踏踏地垂下,气绝身亡了。
金娥这才回过神来问米高才,你咋回来啦?啥时候到的?桃花呢?米高才刚才的果断劲儿又消失殆尽,换成了一幅惊惶失措的神态。他在金娥再三追问下,才将简单的事情说明白。
米高才与桃花去庆林舅家的路上,越想越不放心金娥。本想半道就返回来的,但又不敢违背金娥的吩咐。到了庆林舅家,心急火燎地把事情对高木匠讲一遍,托付他送桃花去找庆林。随后便一路小跑往回赶。一翻过山梁,老远就望见崖顶四周活动着好几个人影,猜想米志杰已经来了。到了院里,静悄悄的。而卧室的门却大开着,于是便蹑手蹑脚进去,顺手抄起那根顶门杠,躲在门帘后面偷窥。
当看到金娥与米志杰碰杯喝酒,心中妒意顿生。金娥那妖娆的打扮,风骚的举止,周到的应酬,自己从来没有见到和享受过。但看清那个特殊酒壶后,心里全明白了。知道米志杰的小命,已经危在旦夕。当金娥将酒壶微微歪着,给米志杰斟第三杯酒的时候,他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上。看着米志杰把酒痛快地喝下,金娥又要给自己斟酒时,才终于忍不住冲进来。
见米高才把酒壶夺过去,金娥苦笑一声说道,你以为我不喝这杯毒酒,能活着出去吗?你想的太简单啦。崖顶的人很快就会进来,他们哪能善罢罢休,是要把我抓去交差的。我早晚都是个死。与其让日本人枪毙,倒不如自己了断着好。你趁他们还不知情,赶快跑吧。有你活着,桃花也多个人照应。说着,趁米高才不留神,端起酒杯喝了下去。
米高才见状,泪如泉涌,嚎啕大哭,把手中的酒壶歪拿着,对着壶嘴猛吸几口。然后扔掉酒壶哭喊着,你都死啦,我还活个什么劲!我们的命咋就这么苦啊!话音未落,便栽倒在金娥身上,俩人又一起滚落到砖地板上。
金娥在倒身的当儿,可能突然觉得桃花已脱离虎口,庆林文辉也在西安站住了脚。于是内心特别的欣慰,便毫不吝啬地把微笑留在了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