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有功之臣

第三十六章　有功之臣

魏德胜回到团部，天已蒙蒙亮。他一只脚还在办公室门外，桌上的电话就骤响起来。魏德胜心情不错，戏骂一句，这个催命鬼！他没有急于走向桌边接电话，而是就着门槛，弯腰擦起自己的马靴来。马靴上有许多黄泥点，是在河边沾上的。一边擦着，一边回忆着夜晚在河边的情景。

说实话，他真没有想到曲大海能亲临现场。白天只听苏梅说，曲大海为保这次行动万无一失，强行闹着出院了。胳膊上的伤口不仅没有痊愈，反而变得更加严重。他听了之后反觉得，曲大海这家伙一贯不动声色，心里做事，鬼点子实在太多，让你防不胜防。苏梅的说辞，或许就是曲大海放的一个烟幕弹。说不定这会儿还在医院病床上稳稳地躺着哩。再说一个堂堂的中共县委书记，即使闹着出了院，顶多出谋划策一番，有必要拖着病身子亲临一线吗？

八路军要过河的人员按事先约定，早就隐蔽在小树林里。魏德胜领着队伍一出现，曲大海就由两个战士架着迎上来。皎洁的月光下，曲大海身子摇晃着有些站不稳，强打精神拱手道，谢谢师兄帮忙啦！苏梅小声嘟囔，还发着高烧呢，非要亲自来，谁都劝不住。就在这一瞬间，魏德胜感慨万千。共产党究竟用了啥灵丹妙药，把个孤陋寡闻的老实疙瘩，变成现在这样的铁骨硬汉。早先他从不拿曲大海当盘大菜。上次在师父家会面，才觉得这家伙的确能成大事。今天再度谋面，又有一番新的感觉。这家伙简直就像脱胎换骨重生过的一般。为了那个狗屁信仰，竟然到了连命都可以舍弃的份上。还有旁边这个小媳妇。丈夫躺在医院里，不去好好照顾，却跑到龙山县城为共产党卖命。这都是些什么人呢？

魏德胜用自己的独特方式回敬曲大海，你这个眼看要见阎王的家伙，快给我一边待着去！看见你我就烦。你的任务，哥哥今天替你完成。不过可得说清楚，仅此一次，下不为例。这只是看在中国人共同打日本的份上，也是看师父与庆林的面子，和你曲大海一点屌关系都没有！

再就是如庆林想的那样，当真就见到了文辉。文辉如今已是八路军的一位营长，带着一排人，负责两边过往人员的安全。他穿着一身皇协军装，刚见面还真把魏德胜吓一跳。直到文辉向他敬礼，才问清事情原委。当时直后悔没让庆林一起来，不然兄弟俩就可以见上一面。这全是自己造的孽，当时非要把人家兄弟俩活生生地分开。他看见文辉与曲大海苏梅亲切交谈，心里酸酸的。刚上岸时，他们还不认识。这会儿就亲得有说不完的话。而自己竟变成一个毫不相干的旁人。当初文辉在自己手下，是自己非要把人家赶跑的。这能怪谁呢。

魏德胜一边擦着皮靴，一边摇晃着脑袋，这世上真就有这么巧的事情，简直就像演戏一样，巧得不能再巧了。桌上的电话还在顽固地响着。他只好掐断回忆，快步走向桌边拿起话筒。电话是于秃子打来的。于秃子已经给团值班室和其它几个营打了数不清的电话，都是一个腔调，不清楚团座的去向。魏德胜一贯行踪无常，没个准数。不定夜间带着警卫排又在哪儿搞演练呢。于秃子做梦也不会想到，团座这次却是为八路军过河忙了大半夜。他现在是热锅上蚂蚁，急得团团转。必须尽快向魏德胜报告庆林被绑架的事情。这个事不仅十万火急，而且还不能给别的人提起。尽管已经安排人手查找，也清楚向团座报告后，只会招来一顿臭骂。但却没有别的选择。只盼快些让团座知晓，能把庆林安全地找回来。不然，他这个有着软禁前科的人，就像跳到黄河里，越洗越没有清白了。

奇怪的是魏德胜听完报告，并没有太发火，更没有骂于秃子。只是嘱咐于秃子，尽快把桃花送到城西韩家车马大店。话音一落，便“咔嚓”挂断了电话。

魏德胜心里已经清楚是啥人绑架了庆林，也周密地盘算好接下来的一系列动作。他稳坐办公室，连续打了三个电话。首先是安排三组人员查访，接着是找龙山县城最好的外科大夫，最后则是打给李师长的。打完电话，又把警卫排长喊来，暗暗吩咐几句。做完这些事，魏德胜似乎胜券在握。若无其事地到警卫排吃过早饭，才带着两名警卫悄悄去了城西。

到城西是会见曲大海的。河边分手时，魏德胜本要安排曲大海住进聚福隆酒家，然后找个好大夫给瞧瞧病，再拿些好的消炎药回去。他太清楚共军管辖区的窘状了。说是医院，抵不过一个好诊所。条件简陋，缺医少药。咋能与龙山县城的条件相比呢。可曲大海他们非要住到城西的韩家车马大店，说那里出城方便，也便宜。联想前天苏梅也是住在那里的，魏德胜便猜想，那里或许是他们的一个联络点。他本来说好中午才去的，顺便在那里请他们吃顿便饭。现在这么早去，是为着通报庆林被绑架的情况。

到得韩家车马大店，见条件确实简陋，一铺大炕，光秃秃地只铺着一领芦席。从河那边过来的人员早就撤走，只剩下苏梅与几名随从。曲大海高烧不退，昏沉沉地睡在那里，头上覆一条冷毛巾。苏梅见魏德胜来了，赶忙让座。魏德胜就势坐到炕沿上说，再坚持一会儿，大夫很快就能来。苏梅说，已经有人去请了。果然，不大的工夫，大夫便进了门。那大夫一见魏德胜，就惊讶地说道，团座，你与他们说的是一回事呀！我刚才还作难呢，不知该先看哪一个？好在都住在一个店里的。魏德胜这才闹明白，苏梅他们也请了大夫。这肯定是地下党给办的。大家都装着糊涂，不把这张窗户纸捅破。

大夫处置后不久，曲大海就醒过来。见魏德胜坐在旁边，就挣扎着要起身。魏德胜赶忙按住说道，你省点力气吧。你的大事办妥了，可偏偏庆林又出了事。我急着来，就是给你通报这个情况。免得你误会，也不想再节外生枝。魏德胜一五一十说了夜间发生的绑架案，也说了自己的安排和打算。然后请曲大海安排龙山县城的地下党也帮着查访。只是查到后不要动手，由他出面解决。曲大海向旁边一位生面孔示意，那人点点头迅速离去。

药力使上劲，曲大海觉得好受一些，非要坐着与魏德胜交谈，还再三地表示感谢。魏德胜则截住话头，诉说起与政训处的摩擦来。最后咬牙切齿道，他们绑架庆林就是想给我扣一顶通共投敌的帽子。这帮人对你，对我，对我们师兄弟的关系非常清楚。老子可不是省油的灯，更不是软棉花让人随便捏的。这次一定要把姓刁的处长赶出守备团。临来时已给李师长打过电话，说了我的想法。同时也安排人，盯紧姓刁的小子。一旦找到庆林，把绑架事件坐实，就把这小子一起绑了。我要带着这帮人直接找他们的上峰评理。

曲大海不无担心地说，这你可得慎重呀，弄不好你这团长会被撤掉的。魏德胜胸有成竹道，起码目前不会。禹门渡口守备团的团长，不是哪个人就能随便定的，必须要胡长官首肯才行。我这个浑货，臭名远扬。连胡长官对我都有评价。他说，禹门渡口交给魏阎王我放心。这句话，上上下下都清楚。他们都指望我这个土匪出身的魏阎王在这里给党国卖命呢。我这次不准备麻烦李师长，要直接与姓刁的上峰理论。不行就去西安找胡长官。再不行，就去重庆找委员长。硬可不当这个团长，也不受这份窝囊气。

曲大海早听说过“魏阎王”绰号的来历，却不知连胡宗南也都清楚。据说一位老乡到魏德胜面前告状，称其手下一名士兵偷吃他家的西瓜。魏德胜叫来那名士兵，士兵却不认账。魏德胜不紧不慢说道，是真是假，马上便见分晓。他传来医务官吩咐，把这个兵的肚子拉开，看里面有无西瓜瓤。如果有，就不用缝合，拉出去埋掉了事。如果没有立即缝合，按战场挂彩处理。然后接着开膛这位老乡，看以后谁还敢再给我们守备团栽赃。那士兵吓得马上跪倒求情。魏德胜扭过头不理不睬。老乡想不到一件小事竟会闹出人命来，也吓得跪下直求情。魏德胜扣响扳机，子弹擦着那士兵皮肉过去，霎时间鲜血就染红了衣服。老乡听见枪响，以为自己脑袋开了花，吓得撒腿就跑。边跑还边喊，阎王饶命，阎王饶命。魏德胜不管不顾，哈哈大笑着离去。

曲大海最清楚这位师兄了。表面粗鲁，内心缜密，是名副其实的粗中有细。魏德胜今天遇到故旧，话匣子一打开，也是口无遮拦滔滔不绝。他开始调侃曲大海，你小子可应了那句“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的佳话。外面耀武扬威当着共产党的县官，晚上怀里又搂着个能捏出一把水的小媳妇。真是当官娶媳妇两不耽误。世界上的好事都让你小子给占啦！曲大海见师兄有些忘乎所以，再说下去肯定不堪入耳，立即截住说，你当着弟妹的面胡说八道什么，哪像个当大伯子样儿。魏德胜这才意识到，曲大海的小媳妇就在身旁。顿觉失言，浑身不自在起来。

但毕竟闯荡江湖多年，历练得脸面比树皮还厚。哼哈几声又开始侃侃而谈，我是一点也不欠你什么，倒是觉得挺对不住庆林的。当初我劫了他的财，害得他后来出了一连串的祸事。这次为给你们办事，又让他遭受绑架。也多亏他引开了那帮小人的视线，不然，借道过河的事情麻烦就大了。那帮家伙打鬼子的本事没练就，鼻子却像狗一样尖着哩！庆林这次被绑架，实际就形成一堵挡风的墙，他才是这次行动最大的功臣。可这个功臣当得窝囊啊，不仅没一点名气，肯定还要遭受不少皮肉之苦。我俩都对他不住啊！

魏德胜说着就激动地站起来，挥舞着胳膊大声喊道，过几天我要找李长官，借他的小轿车专门送庆林与桃花去西安。让他俩也风光一回。不然，我真的睡不着觉啊！

他的话音未落定，桃花便急匆匆跑来。一进门就追问，魏大哥，这个时候谁还能睡得着呢？你快说，庆林有消息了吗？找见了吗？好着吗？没有大碍吧？面对桃花连珠炮般的追问，屋里仨人全都张口结舌愣在那里。醒过神后，苏梅先把桃花揽到自个身旁抚慰着。魏德胜拍着胸脯发誓，桃花，你放宽心。眼目下的龙山县城，还是你魏大哥的一亩三分地儿。谁敢对我庆林兄弟下毒手，我就要了他的命！曲大海也说，大家都在找呢，很快就会有消息的。你放心，庆林不会有大碍。

见大家如此这般的安慰，桃花缓缓说道，我知道，你们比我还着急，也知道那伙人不是真冲着庆林的。魏大哥其实也是在刀尖上过日子，危险和艰难多着哩。刚才我进门时听了个尾巴，魏大哥还想着要送我们去西安。经过昨晚这件事，我觉得还是暂时不去的好。世道总不会老这样乱下去，日本鬼子总有赶走的那一天。等世道太平了，我们再去也不迟。我现在真的铁了心，乱世不结束，我和庆林就不下山来。

接着又说道，魏大哥，我昨天晚上听那帮人的口气，特别的不待见你。你真不如过来跟曲大哥他们一起干呢……魏德胜赶忙截住话头，弟妹可别再说下去了。如果这番话让那帮狗东西听见，我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曲大海笑着说，干嘛非要跳黄河，你就按桃花说的做不就完了。魏德胜反唇相讥，别蹬鼻子上脸，我还指望你过来咱们一起干呢。

正说着话，曲大海派出的那位陌生汉子回来了。他兴冲冲走到曲大海跟前想着耳语。曲大海看他的神态，便猜事已办妥。于是爽朗地发话，不必了，就当着大家伙的面直说。那汉子有些不好意思，迟疑片刻才朗朗说道，其实也没啥保密的。我们在城东一家小店找见的时候，发现也有人同样在那里寻找。我们便躲在暗处观看。一会儿就看见一帮穿着守备团军装的弟兄们来了。从里面绑了两个人出来，后面又用担架抬出一个人。我们尾随着担架到医院，只听大夫讲，没伤着筋骨，全是皮肉伤。情况大致就这样。

魏德胜首先坐不住了。他要陪着桃花去医院看庆林。临出门对曲大海苏梅嚷嚷道，中午我就不管了，你们自便。待庆林养好伤，我亲自把他俩送回去。刚走到大门口，一匹战马奔驰而来。看见魏德胜，警卫排长滚鞍下马立正报告道，按团座的吩咐，一干人犯全部抓获，就等着团座您的发落！

庆林康复后，魏德胜没再提去西安的事情。一来庆林桃花再三表示不想现在去，二来魏德胜确实也腾不开工夫做具体安排。尽管赶走刁处长已成定局，但怎么严惩却没有最终敲定。他丝毫不敢懈怠，如果上峰嘴硬手软轻描淡写糊弄一下，将会后患无穷。

庆林桃花回到魏家村，也只在魏老叔家点个卯，就上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