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满囤辍学

第六十一章　满囤辍学

满囤升考初中的成绩，名列全学区第一。可他死活不去报到。校长专程登门来叫，都无济于事。从此，小小年纪便辍学在家。其实满囤早就不想上学了，只是人们没在意而已。

在魏老叔俩口葬礼上背诵碑文，像一道分水岭，满囤从此再也不想炫耀这种本事。以前每逢老师或者大人让他背诵，总有一种跃跃欲试的冲动。就像襁褓中婴儿在大人引逗下成各种本事那样，天真地摇头、眨眼、拍手儿，从里到外都是幸福和喜悦。可在爷爷奶奶灵前，却感到有一种从未经过的窒息。爷爷奶奶的灵柩停放在院落当中，周围尽是穿白戴孝的大人小孩。在满囤眼里，他们是人却不像人。一会儿是一根根兵器戳在那里，有一种大战将至的恐怖。一会儿又变成阎王殿的众多冤魂，随时都会扑向自己胡乱撕咬。他们看自己的眼神，表面是赞许、好奇和惊讶，背后却藏着讥笑、冷漠和不屑。其中也不乏同情、怜悯和惆怅，但绝没有像对正常人一样的欣赏、鼓励和佩服。满囤第一次觉得自己就是一只被驯服的猴子。耍猴的把式铜锣一敲响，你便要去做学过的各种本事，以此来讨观众一笑。如果稍微偷懒不卖力，或者做得不到位，把式的鞭子就会狠狠地飘过来落在身上。

我们读这段文字的时候，肯定会认为满囤的感受极不真实。可大家别忘了，一个才满十岁的残疾儿童，他的幼小心灵有时就是匪夷所思的。有一个事实不容否认，满囤不再是天真烂漫的孩童，更不是大人随便一引逗，便高高兴兴成各种本事的婴儿。他对因身体缺陷招来的异样目光格外敏感，能读解到各种不同的意思出来。被歧视和自身卑贱，就是目前最大的心病。

然而背不背诵，常常不能由自己决定。满囤渐渐成了学校的一块招牌。只要上面有人来，校长总要叫他展示一番。也有校长还没来得及说，客人就抢先提出要求的。

一次县教育局长来检查，拿一本雷锋日记，让满囤默读其中五页后开背。果然倒背如流，一字不差。局长惊叹之余，提出要与满囤合影留念。局长坐着，满囤站着，倒也十分和谐。跟来的高个子干事见局长与满囤合影，也要凑热闹。这位干事独出心裁搬来一个凳子，让满囤站在上面，而他则立在旁边。一只手与满囤相牵，另一只手就死死抓住后面的背锅。满囤身子本来就前倾，如此这般一来，那突出的背锅便暴露无遗。满囤急着挣扎，便从凳子上摔下来。校长扶他起来时，已是泪流满面。

凑巧那天全公社治保主任在魏家大队开现场会。有人提出想见识一下满囤的过目不忘。林鹏举就跑到学校找校长商量。说商量，那是客气话。校长哪有不允之理。不仅快跑着通知满囤，而且把全校学生集合起来助威。这次满囤却一点也不争气。可能是心情不佳的缘故，也可能是客人们出的题目过于古怪，反正现场发挥一团糟。学生队伍中叽叽喳喳，乱成一锅粥。客人们也都摇头晃脑倍感失望。其中一人竟大喊道，老林啊，你大队的这个活宝背锅，原来就这样过目不忘呀！他话音未落，就引起哄堂大笑。混乱之中，互助猛冲过去，把那人撞了个四脚朝天。一波未消，一波又起。不仅有笑声，还有鼓倒掌的，乱成一片。校长只能气急败坏地下令解散。

满囤在外面受了委屈，历来都自己扛着，到家里只装得若无其事。也嘱咐互助回去不要说，免得给爹娘添堵。别看互助对别人横得像个“一字王”，却对满囤百依百顺。可这次他却在吃饭时没忍住说漏了嘴。满囤不停给他使眼色，也没能打住。说完还补一句，今天的事情不比往常，大人咋能与小孩一样呢。互助说完，老蔫儿破天荒地拍拍他的脑袋夸奖道，好小子，有种！互助洋洋得意大吃一口饭菜，还朝二哥瞟了一眼。

老蔫儿吃罢饭，只对桃花说句，我出去一下，便快步离开。桃花觉得奇怪，正要追问，老蔫儿已经出了大门。原来是去找林鹏举讨说法的。林鹏举何等精明，一见老蔫儿登门，便知他的来意。林鹏举虽然心里也不痛快，却不敢在老蔫儿面前流露。赶忙递一支烟过去，接着便说了下午的情况。不过主要表白自己的初衷，想让娃借机露露脸，绝没别的意思。林鹏举说话过程中，老蔫儿一锅接一锅抽自个的旱烟，呛得林鹏举不住咳嗽。末了他把林鹏举递给他的纸烟还过去，烟袋锅子拍得吧吧响。重重摔出一句，你就积点德吧！林鹏举望着老蔫儿气冲冲的背影，心里骂道，看把你张狂的，这又不是你的亲娃！同时也思忖，这一家人没一个是省油的灯，以后可得提防着点。

老蔫儿走后，桃花也想安慰一番满囤。可搜肠刮肚半天，也没想出一句合适的话儿来。面对满囤，桃花总有一种说不出口的内疚。如果不是自己当初怕丢人显眼，用个宽布缠自己的腰部，兴许满囤不会这样呢。一想到此，便追悔莫及。可世上哪有卖后悔药的？如果知道是这样的结果，还顾忌啥丢人现眼呢？即使刀架在脖子上，也不会那样做的。想着想着，已经泣不成声，只觉得理屈词穷对不住孩子。互助见娘好端端地洗涮锅碗，竟抽泣起来，赶紧凑过去询问。满囤这才说道，你还有脸问，都是你惹的祸。互助满脸茫然，一时愣怔在那里。桃花终于忍不住，大声嚎啕着扑过去紧紧把满囤搂到怀里喊道，儿呀，是娘对不住你呀！满囤也不挣脱，倚在娘怀里一边替娘擦眼泪，一边小声嗫嚅，儿子咋会怪娘呢。

满囤不想上学还有一个原因，怕影响互助。互助比他低一级，却长得比他高大。在学校里，互助以满囤的保护神自居。上学放学一起行走，有空便在满囤的教室门口转悠。一旦发现有谁奚落欺负二哥，便二话不说大打出手。难免就有打错的时候。即便没打错，打人也要处罚的。为此，互助经常挨老师的批评和罚站，还受过学校一次记过处分。因为经常打人也结怨了不少同学。一次十多个人合伙把他揍一顿，反到老蔫儿那里告状说，互助打了他们。老蔫儿知道互助平时不安分，又见这么多人执证，就不问青红皂白先扇了互助两个耳光。及至看清儿子鼻青脸肿一副挨打的眉眼时，手指印早就落在脸上扒不下来。老蔫儿那个心疼后悔哟，只想抓住互助的手，让他扇自己两个耳光出气解恨。

互助一心想着保护二哥，哪有心思学习。每次考试都是全班倒数第一。人们给他起了两个绰号，愣头青和绣花枕头。意思是四肢发达只会打架，念书不抵满囤一个零头。满囤心里清楚，互助脑子一点不笨，只是分心而已。

满囤早就想对爹娘提出不上学，可一直找不到合适理由。现在借口来了。初中只凤凰镇才有，便说自己行走不方便，到学校又照顾不了自己。爹娘听了，也觉得是这么回事。不答应也得答应。

满囤辍学在家，时间不长就成了全家人的一块心病。倒不是因为满囤闲得无聊无事生非，而是这孩子太懂事了。他每天天不亮就起来，给爹娘和互助预备好各自出门的用品。干粮口袋装好不说，还一字排开挂在门口的铁钉上。洗脸水也打好放在那里。互助不自觉，他便摁着头亲自给洗。太平放假回来，更像伺候皇上一样用心。特意到小卖店买来牙刷牙膏，太平未起床，牙膏已经挤好放在水杯上面。在全家人面前，满囤俨然是个谦卑的奴仆。每天如此，从不懈怠。

家人回来时，满囤最开心也最忙碌。做饭的前期准备已经搞定。他先搬个小凳，让爹坐下抽烟歇息，然后就围着娘的身影打转。不是往锅灶添柴，就是给娘手里递刀送碗。那小碎步如清风一般，吹遍屋里屋外的各个角落。稍微有点空闲，便去辅导互助学习。这家里要说能督促互助学习的，就满囤了。满囤批评互助，互助从不犟嘴，而且心服口服。辅导也真起作用，互助升考初中的成绩竟然跃到全班第五名。

互助临到凤凰镇上学前，专门给二哥做了一个拐杖。他告诉二哥，你放心，有这根拐杖陪着你，就等于我陪在你的身边，没谁敢欺负你的。满囤看着这根不怎么好看的拐杖，将信将疑地望着互助摇头。互助神秘地对他耳语一通，满囤才知这拐杖非同一般。但他仍旧使劲地摇头。互助说，你可千万不能告诉爹娘啊！满囤这才点点头说，那是自然。

转眼间就过了几年。各大队先后成立起文艺宣传队。公社便组织宣传队到各大队巡回演出。为了吸引群众踊跃观看，公社贾干事别出心裁让满囤也参加其中。满囤并不参加演出，而是在开头与结尾专门背诵领袖的著作。背诵分自选与提问两种，以提问为主。提问又分两种，台上领导与台下群众，以台下群众为主。这一招可真绝妙，很能满足观众的好奇心，会场自始至终人员爆满。大家不图看耳熟能详的节目，就为能争得机会出一个题目。即使挣不来机会，也能一饱眼福，看台上滑稽小背锅的天才表演。人们都盼望能看到满囤出错，可从来没见过一回。欲罢不能，兴致愈来愈高。贾干事几次宣布演出结束，人们才不甘心地怏怏离去。有的在本大队观看了还觉不过瘾，又赶到别的大队去凑热闹。这种感人场面，再被贾干事生花妙笔拔高渲染，简直就变得尽善尽美了。

这种活动，满囤原本不想参加。老蔫儿也找魏长龙推辞过几次。但大势所趋，谁能阻挡得了。魏长龙也有难处。这些年，他多次受到公社批评。说他右倾保守，工作总比别的大队慢半拍。魏长龙参加公社会议，一般都是公社书记点名才发言。书记对他不喊老魏，也不喊长龙，而是戏谑地叫他“慢半拍”。他已经习惯了这种叫法。“等等，等等再说”的口头禅，用得越来越勤了。但遇到大事还是不含糊的。他劝老蔫儿，让满囤去吧，大队按全劳力出报酬。你给娃一定要嘱咐到，这事儿可马虎不得，千万不能出半点差错。别的事我可以担待。这种事闹砸了，我是一点办法也没得。还好，满囤去了半年工夫，没出一点纰漏不说，倒挣回两千多工分来。虽说工分不咋值钱，可社员就指望这工分过活呢。皆大欢喜。满囤也很有成就感。觉得这半年的猴子没白当。他在台上背诵时，看台下那些争着提问的人们，心里总念叨，你们把我当猴耍，可不知你们一个个都成了傻子，比我也强不到哪里去。

巡回演出停下后，满囤觉得特别没意思。他十分怀念那半年的日子。自己虽然一直充当一只猴子，却轻轻松松挣回两千多工分。而现在窝在家里，竟涌出许多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感慨。桃花劝满囤没事在家看看书。满囤说，意思清楚的，再看没意思；意思不清楚的，看了也不懂。到头还是没意思。我背了那么多的文章，又有几句能弄明白？有谁教我，又有谁与我讨论？满囤独自在家，半页书也不看的。

一天，家里来了位不速之客，一番对话下来，就让满囤对人生充满了希冀。来人是凤凰镇的王先生。他要收满囤为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