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各显身手
曲大海专门给魏长龙说了韩七六的事。批评他原则性太差,让韩七六这样的二百五当民兵连长,群众会咋看我们共产党?魏长龙有苦难言。这哪是他让韩七六当民兵连长的呢?那次他召集民兵开会,确定连长人选,想先走一下群众路线,让大家当场推荐。正七嘴八舌地乱嚷嚷呢,汪区长检查工作来了。汪区长是生面孔,他在那里一坐,整个会场立马鸦雀无声。为打破僵局,魏长龙只好点几个人名发言。可被点名的人,个个都紧张得说不出个子午卯酉来。这当儿韩七六突然冒出来,大声喊道,我叫韩七六,我愿意当民兵连长!请汪区长和魏支书考验我!汪区长见这人楞乎乎的,便问他的出身。得知家里一贫如洗,从小又练过武功。当即拍板,民兵连长就选定韩七六啦!
魏长龙虽然心里有看法,但对上级的服从性还是挺坚决的。就这样,韩七六便成了民兵连长。曲大海批评后,魏长龙不敢慢怠,马上到区政府找汪区长。并推荐庆林接任民兵连长,说庆林有胆有识,能力肯定在我之上。汪区长矿工出身,火爆脾气。一听说县委书记亲自过问此事,心里先涌出一股抵触情绪。又听魏长龙新推荐的人选是孟庆林,就更加不悦。平时他以善于识人自居,这时更坚信自己没看错人。他质问魏长龙,在夺取政权短兵相接之际,我们的用人标准是什么?魏长龙茫然摇头。
汪区长站起来挥舞着胳膊,给魏长龙上起政治理论课来,首先要看政治立场。一个旗帜不鲜明左右摇摆的人,咋能把枪杆子交给他呢?孟庆林掩护过曲大海同志不假,但同样与魏德胜藕断丝连。这样没有丝毫政治觉悟的人,你能信任吗?其次要勇敢不怕死。村里的好人不少,老好人就更多。但不是随便哪个好人都能当民兵连长的。保卫新生政权,就要用常人眼中的二杆子、二百五。这些人顾虑少,敢于冲锋陷阵,对敌人是最有威慑力的。韩七六就是这样的人。我的意见,还是让韩七六继续当民兵连长,暂时不要换啦。至于大海同志那里,你就甭管了,我去解释。
魏长龙心里话,你汪区长初来乍到,又不是神仙,咋就有本事一眼认清人呢。韩七六明摆着是个不够数的傻瓜蛋,你却偏偏把他当成宝贝疙瘩。还是大海说得对,这让群众咋看我们共产党呢?魏长龙不用打听,都能猜到街头巷尾的闲言碎语。正经的庄稼户可能都懒得议论,只会用鼻子冷笑一声了事。他正要开口分辨,汪区长虎着脸,大手使劲一挥,就这么定啦!
魏长龙见汪区长这般武断,心里着实憋气。但他天生面软,尤其对上级不习惯当面顶撞。正为难之际,王书记来了,一进门就说道,正好长龙也在。刚刚接到大海书记电话,要我区组织一支百人担架队,并指定你村孟庆林同志担任队长。要求两天内集结完毕,随大部队出发。咱三个先一起碰碰情况吧。魏长龙情绪略有好转,肚里也觉得松快一些。却见汪区长眼睛一眨一眨的,很是不情愿的样子。但同样与他刚才一样,非常的无奈。虽然嘴唇动了几下,却一句话也没吐出来。王书记不明就里,只紧催着他俩快发表意见。
这里是共产党的天下,庆林哪有不服从的道理。他把桃花与小太平安排到魏老叔家,便急匆匆赶到区政府报到。也是无巧不成书。第一天在担架队服务的部队里,就碰到了张勤。张勤现在已是连长。他问清情况后,二话不说就紧拉着庆林去见营长。庆林说,刚才已经接过头了。张勤说,刚才是刚才,现在是现在,两次绝对不一样。他自从那年与庆林一起去黄河对岸端鬼子炮楼后,心里便一直惦记着要把庆林拉到八路军的队伍中,成为自己的战友。可惜当时条件不允许,分手后再也没有机会谋面。如今在战场上意外碰见,咋能轻易放过呢。
张勤向营长详细介绍了当年的情况,把庆林吹得神乎其神。只可惜营长做不了主。担架队不仅属地方领导,而且是由团里统一调配的。无奈之下,张勤与营长达成一种默契。只要庆林的担架队在营里服务一天,他们连的副指导员就与庆林暂时对换。这样既不耽搁担架队的工作,连里的实际战斗力也能增强好多。营长嘴上不能明确表态,但大手果断一挥,算是同意了。
就这样庆林与张勤在一起呆了八九天。到得连队,张勤先忙着给庆林找来一身军装。可庆林执意不穿。张勤以为庆林嫌旧,便又要去找新的。这时庆林才说,张连长,你别费心了。军装不管新旧与否,我都不会穿的。要穿军装,总得办正式入伍手续才行。这样稀里糊涂地冒充军人,算咋回事?
庆林嘴上这样推辞,心里却有着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的另一番计较。这中国人咋就打起中国人了呢。日本人侵略我们,我们打他,天经地义,理所应当。可国共两党,嘴里都喊着为国家为人民,咋就不能坐到一起好好商量呢。打仗死的大都是当兵的,当兵的还不都来自穷苦老百姓吗?有钱有势人家的子弟,有几个在下面当兵的。说穿了是把普天下的老百姓分成两伙,自个打自个,胜败都是自个遭殃。有这种抵触情绪使然,庆林咋会痛痛快快穿军装呢。
头几天一直急行军。国民党军队望风而逃。张勤连队所在营,连敌人的影子都没见着。挨到第八天,终于扑捉到战机。国民党一个营被解放军一个团包围了。敌人狗急跳墙困兽犹斗,战斗打得非常激烈。张勤本来作战就不含糊,现在有庆林助阵,犹如猛虎添翼。他十分崇拜庆林的枪法。在战斗进行到最后的关键时刻,他请庆林亮一手,把对方的机枪手敲掉。庆林露出难为情的神色。张勤只以为庆林是谦虚,就硬逼着他出手。庆林无奈,只好勉为其难。可枪声响过,敌人的机枪手还照样在射击。张勤有些急眼,厉声嚷道,咋回事?你这神枪手咋也放了空枪?大白天这么好的视线,难道还不如黑灯瞎火的夜间?庆林倔强地回应,黑灯瞎火那是打日本人,大白天的却是打咱中国人。不知咋的总是心惊手颤不听使唤,这样的状态,你说能打得准吗?
他俩顶嘴的工夫,战斗已进行到白热化程度。这时,对方一名指挥官,朝着几个试图后退的士兵开枪射击。没等张勤发话,庆林便抠动了扳机。一颗子弹飞过去,那个指挥官应声而倒。庆林再抠一下扳机,对方机枪哑巴了。而机枪手却安然无恙,还愣怔怔地端起机枪查看。又一颗子弹不期而至,机枪不翼而飞,机枪手仰八叉跌倒了。
张勤一声“冲啊”,战士们如猛虎出山,全都跃出战壕。顿时“缴枪不杀”的喊声震天动地连成一片。战斗胜输自然没有半点悬念。胜利之师毫不犹豫地又向前推进了。
在行军间隙,张勤与庆林有过一次严肃的谈话。俩人都非常坦诚,却谁也没有说服谁。张勤说,你我都是苦出身,而共产党就是为咱穷人谋出路和幸福的党。你真应该加入到这个队伍中来。你可得认清形势啊!庆林说,我曾经有过这样的想法。可逼迫当了几天国民党兵,好不容易逃出之后,这种想法反而淡得几乎没有了。张勤疑惑地问道,那是为啥呢?庆林说道,也不为啥。只是觉得两个党说得都很好,都打着为国为民的旗号。既然这样,为啥不联起手来一起干?一会儿合作一会儿分裂的,让人心里很不踏实。抗战时期一边合作,还一边窝里斗,真让人不可思议。要说打鬼子,我心甘情愿不含糊。可中国人自己打自己,味道就变了。这算咋回事?比如刚刚结束的那场战斗,你让我干掉机枪手,可我手颤得咋也握不住枪。后来是那个军官帮了忙。我一看他射击自己的士兵,便一腔怒火涌上来,手立马就不颤了。但对机枪手仍是下不了手。只能选个角度专打机枪。总算没有白费神,两枪把机枪打飞了,一点没伤着机枪手……
张勤截住话头说道,你真是糊涂到家了!战场上你死我活,你怜悯对方手下留情,对方就不置你于死地啦?说到底,这是个觉悟问题。打鬼子是解决民族矛盾,解放战争是解决阶级矛盾。你可不能犯糊涂。别的不说,孟庆堂你总清楚吧?他就是国民党的典型代表。难道这样的政权不应该推翻吗……
庆林也截断话头说道,孟庆堂我当然清楚啦。但如果共产党掌权之后,也出现孟庆堂这样的坏蛋,是不是也要推翻呀?你说的民族矛盾,我一听就懂。可阶级矛盾,却还是分不清里表。我觉得人世间就是由官和民组成的。官有好官贪官,清官昏官;有靠真本事上去的,也有靠关系上去或拿钱买来的;有一心为民办事的,也有一心想当大官往上爬的。而民呢,也有好有坏。有的安分守己,有的胡作非为;有的一心向善,有的作恶多端;有的勤劳淳朴,有的奸诈刁钻……
张勤有些急躁,并夹杂着些许愤怒。他大声吼道,你咋这么认不清形势呢?又咋能做这样的糊涂假设?如果你是我们队伍中的正式成员,那可就是个地地道道不可救药的落后分子。庆林反唇相讥,你咋也搞假设?我是个地地道道的老百姓不假。但在老百姓行列中,我的觉悟大概不能算最低,也不是不可救药的吧?张勤悻悻说道,有时间我得好好与你谈谈社会主义制度和共产主义的理想问题。我谈不通,就请我们教导员出马。他可是个大学问家。庆林说,教导员与县委书记比,谁大些?曲书记与我成天拉呱,他都没劝动我。我表哥文辉也是县委书记,他说的很多大道理,我越听越糊涂。你就别再费心了。我理解你,更清楚你的好意。其实我也认清了形势,共产党在全国的胜利是个迟早的事情。我真希望这场战争快一点见分晓,只有战争结束,老百姓才能够安稳消停。
谈话的第二天,团部来了命令,调庆林的担架队为团部直属队服务。临别时张勤紧紧握住庆林的手久久不肯松开,诚挚殷切地嘱咐说,但愿下次再见面,我俩能成为并肩作战的亲密战友。庆林也拍着张勤的肩膀依依不舍地说道,战友不战友的,倒无所谓。只要再见面,我俩都能享受太平安居乐业,就烧高香了。到时候如果你当官我为民,咱也做个知己。你当个一心为民的好官员,我做个热爱国家的好老百姓。
到团部直属队,主要任务是转移卫生队的伤病员。转移安置妥当后,继续跟着部队急行军。快接近西安城边时,部队驻扎了下来。担架队隐蔽在一片树林里休息待命。一天,好几架飞机在空中盘旋,时不时扔几颗炸弹或俯冲下来用机枪扫射活动目标。这时,一名小战士在开阔地上快步疾跑。庆林大声喊道,别跑啦,赶快卧倒!那战士像没听见一样,继续往前奔。庆林健步冲上去,抓住小战士一边卧倒,一边就地打滚向后面移动了十来米。刚刚离开原地,机枪子弹便雨点般地打来,勾起好大的一股尘烟。事后才知道,那是尚团长的警卫员。庆林心里话,这么个小毛孩子咋能给团长做警卫,当个传令兵还差不多。
在树林里窝了几天,并不见开战的迹象。突然一天团部传来消息,西安解放了。同时接到上级命令,全团集体转业,组建地方的政法队伍。担架队的使命也完成了。紧张分手之际,部队政治部门做了一面大锦旗交给庆林。同时专门给区政府写一封信,对庆林的突出表现予以表彰。
担架队回到凤凰镇,区政府组织男女老少敲锣打鼓夹道欢迎。镇高小的学生们跑着涌到跟前,给每人献了朵大红花。庆林的事迹与表现,不仅区政府干部宣传,而且担架队员们按照各自的看法与想象,也在自由地发挥渲染。一时间庆林竟成了受人敬仰的大英雄。有些说法不只是一般的夸张,而纯属编造了。说什么庆林的枪法会拐弯,专拣那些当大官的收拾。部队团长佩服得五股投地,执意要把团长的位子让给庆林。庆林嫌团长官太小,说给个师长当当还凑合。部队的大首长一锤定音,当师长可不行,资历太浅难以服众。团长说,庆林当师长,我就服气。本事只大一点点的遭人嫉妒,身怀大本事人就佩服。大首长说,你的意思,是不是要我把位子让给庆林呀。庆林说,你们别争了,我就是当老百姓的命,还是回去的好。
庆林当然听不到这些演绎。他在区里吃罢庆功宴,就摸黑赶回魏家村。一进村便直奔魏老叔家,去接桃花与小太平。魏老叔家静悄悄的。只见魏婶在油灯下逗着小太平玩。祖孙俩玩得专心致志,竟然没发现庆林已经站在面前。庆林问起桃花来,二人才如梦初醒。
魏婶告诉说,你前脚刚走,桃花就当了村里的妇女主任。本来苏梅要桃花到县里工作的。可桃花说自己没工作经验,想在村里锻炼一段时间再去。桃花一上任,便接手两件大事。一是做军鞋,二是办扫盲夜校。做军鞋任务忙了十多天刚结束,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又一桩新任务就布置下来。区政府为迎接边区首届妇女代表大会的召开,近期要组织一次文艺汇演,各村至少要排练两个节目。为排练节目,桃花整天忙得脚不离地。今天晚上扫盲夜校下课后,就要试演节目哩,其中一个是桃花清唱蒲剧。老调新词,乐器伴奏。是桃花自己写的词。整天在家里哼哼,有几句台词我都听得会背了。什么东方红太阳升霞光万丈,老百姓庆翻身欢呼解放……
庆林听魏婶介绍这么多,着急得也坐不住了。他要到村公所看个究竟。村公所的大北房,也就是乔桂仁当年扣留庆林桃花的地方。如今成了扫盲夜校的教室。屋里灯火通明,夜校还未下课。庆林透过窗户望去,只见俩人坐一张桌子,共看一本书。所谓书其实是用毛笔写的大字。诸如:共产党、毛主席;解放军,为人民;山河水,天地田;牛马羊,猪狗猫之类。每人面前放一块石板,大家正聚精会神地对照书本,在石板上学着写字。讲台上插着一炷香,眼看快燃到尽头了。桃花在教室里来回走动,时不时弯腰指点一下。屋里没有大声喧哗,只听见石笔与石板的摩擦声。庆林惊呆了,桃花竟然还有教书的本事。
庆林正忘情窥探,不防背后被人拍了一掌。回过头竟是魏老叔。庆林惊讶问道,你老也来上夜校?魏老叔说,我上哪门子夜校。你这段日子不在家,我不放心桃花,是专门来接她的。庆林说,这么多人在一起,会有啥闪失?魏老叔摇摇头,过一会儿你就明白了。说话的工夫,夜校下课了。只听见韩七六突然大声吆喝道,米主任,米老师,我们全体民兵要求,再延长半炷香工夫。这个半吊子,逞着自己是民兵连长,总爱出风头显摆自己。他说的话既不利落又不着调,自然引起一片讥笑声。半吊子哪知好歹,竟把奚落当成恭维。站起来走到桃花跟前,九十度鞠躬礼行下去,嘴里还吭哧着,我求你啦!魏老叔清楚,韩七六肚里哪会有这些花花肠子,肯定是被人调教事先编排好的,而且不止演练一次。很多年轻人,动不动就拿韩七六开心。尤其在公众场合。而他却不知好歹,总着别人的道儿。
庆林要冲进去教训韩七六,被魏老叔挡住了。他自己也不进去,只在外面大声喊道,韩七六,你还知道你姓啥叫啥吗?丢人不知深浅,还不快滚出来消停消停。里面立刻鸦雀无声。上次韩七六绑师父上山,一回来就跪在师父面前掌自个嘴巴。魏老叔其实并不见怪。他知道韩七六没心没肺,而自己呢,也正好想上山看个究竟。不然的话,咋能轻而易举让这小子得手。
接下来试演节目,先是四个妇女演道情《纺线线》。台词不甚熟练,也有些怯场。有人带头鼓起倒掌。桃花站起来神情严肃地挥几下胳膊,然后不紧不慢说道,都是乡里乡亲的起啥哄?她们几个又不是专业演员,能上台已经很了不起。不信你们哪个上来试试?桃花不再说别的,只瞪着眼睛看谁还在起哄。屋里渐渐安静后,四个妇女接着重演,效果比刚才好多了。轮到桃花清唱时,人群又开始哄嚷起来。桃花不管这些,示意伴奏开始。只一嗓子出口,立马就控制住场面。那圆润清亮的嗓音,婉转高亢的唱腔,像高山流水,如波涛汹涌,把人们顿时带到一种从未经历过的神往境界。庆林如痴如醉,竟然连一句唱词也没听清楚。
在热烈的掌声中,人们相继散去。桃花与腊梅、素珍最后才说笑着出来。这里得补几句。腊梅与素珍分别是胡喜欢与林鹏举的媳妇。二人前年跟着一伙人从甘肃定西逃荒过来,临时栖息在山神庙。由魏老叔魏婶说合成的亲。穷人家办事不讲究,胡喜欢林鹏举合伙办桌酒席,请师父和师兄弟们吃顿饭就算完事。庆林桃花也应邀参加。仨外路女人论起年庚,素珍为大,腊梅次之,桃花最小。在场的男人们起哄,干脆仨人结拜为干姊妹,以后就当亲戚来往好了。
腊梅眼尖嘴快,见庆林在外面候着就大声调侃道,这不是支前的大英雄回来了吗!不说在家养足精神安心等着,咋就猴急地跑到这里猫着。这里又不是你家的大炕,干着急有啥用?难道这么一小会儿的工夫,你都熬不住啦!
魏老叔把这一切全收在眼里。出得村公所大门,便催庆林桃花直接回自己的家去。让小太平今晚就跟着他和魏婶睡。庆林自然清楚魏老叔的用心,可脸上挂不住,很是难为情。便没话找话,曲大哥最近没来看您老?魏老叔眉头一皱小声说道,他哪有闲功夫来看我。这会儿只怕正忙着围歼你魏大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