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姐妹中套
苏梅见到桃花时,桃花刚从临时分的房子中搬到魏老叔家。庆林判处无期徒刑前一天,汪区长就通知村里,庆林的反革命罪业已靠实,桃花必须按反革命分子家属对待。那房子自然要收回的。俩人见面都先大吃一惊,说几天不见,你咋变得这么憔悴?惊愕过后,也只能无奈地苦笑一声。晚上睡在一铺炕上,苏梅说了许多安慰话。她自己觉得苍白无力没有一点底气,而桃花却听得心里热乎乎的。尽管一时还看不到什么希望,但似乎能感觉到有一束光亮。
这天,胡喜欢来了。他告诉魏老叔,现在村里谣言四起,说啥的都有。有说桃花做女儿时便破了身,与好几个男人勾搭,还有个私生子,都分不清是谁的种;有说桃花窑姐出身,好些嫖客争斗,最后让庆林捡了便宜;有说桃花是一家富豪的姨太太,与庆林勾搭成奸后,卷了人家许多细软私奔而逃。各种说法全都活龙活现,就像亲眼见的一样。魏老叔说,听的害虫叫,还不种庄稼啦!有些人就是眼皮薄,恨你有笑你没,见别人受了伤,非得再往伤口上撒把盐不行。不过要相信,天底下还是好人多,也没听说过唾沫能淹死人的。你可不能把这些闲言碎语告诉桃花,凭空再去添个堵。
胡喜欢走时悄悄对桃花说,昨天已狠狠教训了韩七六一顿,他发誓以后再也不骚扰你。桃花说,我的事你管不了,只能越管越乱,以后不要再为我的事瞎费心了。
从魏老叔家里出来,胡喜欢直感叹世态炎凉人情淡薄。昨天他先找林鹏举商量,邀他一起教训韩七六。林鹏举非但不去,还阴阳怪气地说,甭管以前咋样,咱现在可都是有家室的人了。庆林犯的呢,又是反革命罪。别人躲还来不及,你却硬往跟前凑。再说桃花名声不好,走得太近了,还不沾一身的腥。以前咱俩错了一步,大海动员入党时,死活不参加。你看人家李蔫儿,不过个烂放羊的,如今倒挂着党员牌子,蛮像个人物呢。其实他有啥能耐?与咱俩比,差着天和地哩!
后来又找李蔫儿商量。李蔫儿竟居高临下数落道,韩七六犯法,有政府管着。又没犯你家的王法,凭啥去教训人家?打人可是犯法行为,千万别胡来。话语间既有党员口气,更有师哥味道。胡喜欢平时挺敬重李蔫儿,批斗会后更加佩服。这会儿却反感得直咬牙根。还真让林鹏举说中了,挂着个党员牌子吓唬人。谁还不知道谁的底子!
从李蔫儿又想到魏长龙。魏长龙倒是个厚道人,脑子也好使。可面软、胆小、惟上是从。自打庆林出事后,魏长龙作为村支书,最能说上话,却一味地避嫌。不过他知道使暗劲。这种秉性,既赢得了好名声,也惯出了坏风气。国民党时期,当了多年村长;共产党一掌权,摇身一变又成为村支书。真是个人精、不倒翁哩。林鹏举李蔫儿算哪个庙的神仙,自个显摆罢了。
其实胡喜欢错怪了李蔫儿。李蔫儿怕连累别人,跟谁也没商量,就把韩七六叫到僻静处痛打一顿。并让韩七六跪下发誓,以后再也不干伤天害理的事情。韩七六磕头如捣蒜,嘴里却一再狡辩,我是真心稀罕桃花,没有丁点糟蹋的意思。如果说半句假话,天打五雷轰。李蔫儿见他执迷不悟,一巴掌封住嘴巴,我让你再胡说!韩七六这才住口,惊恐地望着李蔫儿,点点头,又摇摇头。接着又不断磕头。李蔫儿警告韩七六,今天的事,你知我知,天知地知,谁都不能告诉。如果告诉别人,下次先打断你左腿。再不老实,连右腿也一起敲掉。
韩七六一见胡喜欢,先跪倒在地。只说一句,你打吧!胡喜欢也不客气,打一拳问一句,还敢欺负桃花吗?韩七六回答,再也不敢啦!一连打了十几拳。接着让韩七六对天发誓。韩七六举起右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以后绝不胡说半句话。胡喜欢哭笑不得。但估计这个缺心少肺的二百五,肯定不敢再生事啦。
胡喜欢没叫动林鹏举,素珍在一旁干着急。她生性软,当时不敢多言。待胡喜欢走后,才款款对丈夫说,桃花命运够背的,你也该出手教训一下韩七六才是。林鹏举不屑地说,你妇道人家懂啥,以后外面事情少掺和。你清楚胡喜欢与庆林家的关系吗?他们好得像一家人,俩人出去揽活,每次都带着桃花,整天吃住在一起。后来胡喜欢借口学木匠,又成天往山上跑。一看见桃花,腿就抬不动了。你说,一个光棍汉跟一个漂亮娘们见天一起厮混,能混出啥好来,只怕早就滚到一起去了。
见素珍惊愕的眼神中仍有疑虑,林鹏举又加一把火说,非得把俩人按在一个被窝里才作数,真到那时就晚了。你与腊梅同乡同村,也该找机会提醒她一下。可别让胡喜欢犯糊涂,再做傻事儿。
素珍想了一晚,觉得是该提醒一下腊梅。她没敢把丈夫的原话和盘端出,而是从听到的闲言碎语说起,慢慢才引到胡喜欢身上,玩笑着说,男人全是长不大的孩子,也都是馋嘴的小猫,你可要把你家的喜欢看紧呀!
不承想腊梅是个直肠急性子,听素珍话中有话,一下就联想到胡喜欢要找林鹏举教训韩七六的事情。昨天胡喜欢回来,一直闷闷不乐。今天又说去师父家有事,一早就走了。于是就问素珍,林鹏举昨天一起去了没有?素珍闪烁其词,腊梅疑窦顿生,便打破沙锅问到底,你是不是听到啥了?听到了,就快说,要急死我呀!素珍不想再说,却又不忍心对腊梅撒谎,只好半遮半掩地把林鹏举的意思说出。说了又直后悔,真想扇自个几个嘴巴。
腊梅一听内中还有这么多的弯弯绕,就立马要找胡喜欢问个明白。胡喜欢不说清楚,就拉着一起与桃花对质。这下可让素珍作难了。腊梅前面快跑,素珍后面紧撵。巷道行人见她俩慌慌张张的架势,甚感好奇。有人打问,腊梅也不遮掩,气愤地扔一句,找胡喜欢算账去!有人再问,算啥帐,跑得这么急?腊梅便像吃了枪药一样不给好话。要是男的问就说,能有啥好事,还不与你一个熊样!碰到女的问则说,回去先把你男人管好再说!
快到魏老叔家门口,正与胡喜欢撞个满怀。腊梅二话不说,扯住胡喜欢胳膊就放声大哭。一路上想好的成串质问丈夫的硬话,竟忘得一干二净。瞬间工夫,眼泪鼻涕就抹了胡喜欢一身,自己也哭成一滩稀泥,脚跟晃荡着,只怕要倒在地上。胡喜欢莫名其妙,用胳膊紧紧扶住腊梅,着急地连问几声,出啥事啦?腊梅也不回答,只一个劲哭嚎,而且声音越来越大,比死了亲娘老子还要凄惨悲痛。
素珍气喘吁吁赶来,劝说腊梅快别在大巷里丢人现眼,有话回家好好说。这时,已经围了许多看热闹的人。有的靠前劝解,有的指指点点,还有的像看到西洋景,幸灾乐祸地放声大笑。腊梅猛然才想起为啥事找胡喜欢的,就恶狠狠吐了丈夫一口质问道,你老实交待,和桃花啥时候滚到一起去的!
这一声质问,竟把整个场面震住了。霎时间劝解的停住嘴巴,指点的手指僵着不动,笑了半截的嘴巴大张着合不上。大家眼睛齐刷刷投向胡喜欢,看他咋回应。胡喜欢没想到腊梅突然会冒出这么一句,一时气傻了眼,抡圆胳膊就打过去。
胳膊刚要落下,却被魏老叔架住训道,你俩就这么点本事,一个胡搅蛮缠,一个动手打人。你们不怕丢人,我还觉得碍眼呢。如果还认我这个师父,就乖乖跟我回家来。天大的事情,咱都能慢慢解决。
村民们知道再没“好戏”可看,便纷纷散去。仨人跟着魏老叔走进院门。魏婶与桃花相跟着迎出来,桃花问道,外面咋啦,哭闹得那么凶?素珍难为情地摇摇头。胡喜欢把头扭向一边。魏老叔只招呼几个人快坐下,并不理会桃花的疑问。桃花不明就里,又补了一句。腊梅本不想接茬,见连着追问,就没好气地说道,还有脸问,全是因为你!桃花心眼一亮,已明白了七八分。
魏老叔让胡喜欢俩口说说事情原委。腊梅说,事情是他做的,今天当着师父师母的面,就让他从实招吧!胡喜欢一头雾水,冤屈得直晃脑袋,我做啥丢人事啦,有啥要招的?素珍见状,知道自己躲不过去,就把昨天到今天的事儿,细说一遍。她实诚厚道,又想维护丈夫声誉,就把错儿全揽到自己身上。
而魏老叔一听,倒心知肚明。素珍嫁过时间不长,肯定是信了林鹏举的话,出于好心提醒腊梅的。而腊梅呢,又不动脑子,便信以为真。于是就气冲冲找胡喜欢发泄。林鹏举这人表面看没啥大毛病。可爱心里做事,常常自作聪明,又为人小气。背后有人称他鬼秧子、小气鬼。魏老叔苦笑一声说道,你们呀,还是太年轻。不知道啥是夫妻间的真情分。腊梅啊,你咋就那么不相信自个的丈夫呢?彼此不信任,还过个啥劲呀!我跟你说,我这些徒弟,我心里都有数。胡喜欢是个热血汉子,他只要愿意娶你,就会把心掏给你。如果以前真做过啥见不得人的事,也会告诉你这个当媳妇的。没有给你讲,就是没有。你就把心放到肚子里,好好跟胡喜欢过日子吧。你也不要错怪桃花,她心里只装得下一个男人,那就是庆林。他俩是同甘共苦的夫妻,心贴着心呢,任谁都拆不散的。更别说会有啥二心了。
胡喜欢紧跟着加一句,我就是真有那种想法,你去问问桃花,人家中意我吗?魏老叔扭头又数落道,你可是本事见长啊,学会打媳妇啦!你要知道,媳妇是万万打不得的。动一次手,伤一次心,夫妻情分就淡一分。胡喜欢羞赧道,我哪舍得打她,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实在让她逼得没辙,刚要动手,就被你架住了。腊梅没有城府,见丈夫在师父面前一副狼狈可怜相,“噗嗤”一声先笑了。随着笑声,一场风波烟消云散。
腊梅一旦清楚自个错了,变脸也快。立马拉着素珍要给桃花赔情道歉。素珍反倒有些难为情,扭捏地缩在腊梅身后。
素珍绝不会想到,自己已经上了一个圈套,还有个圈套正等着她钻呢。她回去对林鹏举照实说了腊梅吵闹的全部过程。林鹏举一听就火了,指着素珍大骂,你个没成规的东西,简直就是猪脑壳。有谁抢着把屎盆子往自个头上扣的?我好心让你提醒腊梅,你倒好,连师父都卖了。你说,我娶你这败家娘们图个啥?素珍被劈头盖脑一顿数落,更觉自己闯了大祸,一声不敢辩解。
林鹏举在外面转一圈回来又接着数落。最后竟断情绝意地说,我看咱俩也是没有夫妻缘分。好在过的时间不长,不如干脆分手算了。你想回老家,我给你出路费盘缠;想在这里重新成家,咱村就有现成的。我师兄李蔫儿,正好还打着光棍呢。林鹏举说着话就卷起自个铺盖,搬到打铁屋里去了。
素珍眼泪扑簌簌直往下掉。她性子软,却很知趣。清楚林鹏举是个心里做事的人。但凡说出口的话,都是想了又想的。既然人家铁心不要自己,何必死赖着呢。没用多大会儿工夫,便把属于自己的东西收拾停当。离开前本想打声招呼的,却又想人家已经把话说绝啦,还故意躲着不见面,再走这个套数亦是多余。于是夹着包裹,径直出了大门。
林鹏举见素珍夹着包裹出门,不由长出一口气。他昨天早就算好了,撺掇素珍去提醒腊梅,就是要休掉素珍的一个圈套。腊梅的性子谁不清楚,火爆脾气,一点就着,一拉就响。果真如他所愿。而休掉素珍仅仅是第一步,接着就要想法把桃花娶过来。他觊觎桃花已久,只是苦于没有机会。
昨天他对胡喜欢说的话,有真有假虚虚实实。想断了胡喜欢对桃花的念想是真,不想教训韩七六却是假的。前些日子,一听到韩七六糟蹋桃花的消息,便闹心得浑身起鸡皮疙瘩,满嘴牙咬得咯咯响。就像自己收藏多年的一件稀罕宝贝,好端端竟被贼人偷走,而且给弄折了。不由分说,便跑去把韩七六猛揍一顿。他不像李蔫儿,非逼着发誓赌咒不行;只动拳头不说话,到末了韩七六也不明白为啥挨的揍。
他觉得桃花现在无依无靠正在难处,还被人糟蹋过,身价自然跌落。这个时候伸出胳膊去,还不是手到擒来。不过也得好好谋划一番。要自然得体,不显山露水。需要做许多铺垫。绝不能操之过急,得晾些日子。起码与素珍分手的事情,要在村里传开。而且“真相”要让乡亲们知晓。是他林鹏举嫌素珍拨弄是非主动休掉的。
林鹏举一边打铁一边谋划着。过几天就去师父家。先唠叨与素珍的事,接着再提一提李蔫儿,让师父别忘了李蔫儿还打着光棍呢,主动把素珍撮合给李蔫儿。最后不经意地念叨几句桃花的难处,留个下次好张口的由头。可千万不能说得太多,一多就显假。师父经多识广。在关公面前耍大刀,总有些胆怯。
正胡乱瞎想的当儿,桂香走进来。请林鹏举打把镢头。支书家要打镢头,林鹏举自然上心。但他不管给谁干活,先要摆一大堆亏欠。话不明着说,但意思再清楚不过,是要你付现钱才能开始的。在桂香面前,这些话照样不能省略。桂香没等他啰嗦完,就把五个铜板递过去。林鹏举假意推托说,自家人还这么生分!说着话,就把一坨铁放进火里。
他猛拉几下风箱,火苗就窜得老高。黑铁随之变红变软。林鹏举正准备向桂香念叨与素珍分手的事情,桂香却抱怨起魏长龙来,你长龙哥成天忙公事,地里活全压在我身上。我个妇道人家,里里外外哪能忙得过来呢。林鹏举便问,长龙哥今天忙啥呢?桂香说,又到区里开会了。八路军的会咋这么多!战乱刚刚消停,事儿却一个接着一个。一会儿镇压反革命,一会儿又发展生产。老百姓还不知道操心过自个的光景,政府闲操哪门子淡心?还有啥严防敌特破坏,哪有那么多的阶级敌人呀?说实话,你长龙哥身边真缺个好帮手哩。
桂香最后一句话,让林鹏举猛然清醒过来。刚才想入非非的思绪,就像一块玻璃掉到硬邦邦地板上,瞬间摔成了碎渣。一个大男人咋能为个女人而舍弃其它呢?而且这个女人已经成了残花败柳。男人首先想的应该是发财致富、出人头地和吆喝别人,绝不能为个女人而不顾一切。林鹏举暗骂自己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幸亏事情才刚刚开头,更庆幸桂香及时来打镢头。不然按原来的想法走下去,不仅会失去一个绝好的机会,恐怕还要身败名裂的。
他决心改变想法,争取尽快能当上魏长龙的好帮手。你别看桂香嘴里埋怨魏长龙,心里却是美滋滋的。魏长龙的那种忙,不是所有人都能拥有的。那种忙是一种享受,更是一种资格。与自己打铁的忙相比,可是天壤之别呀!
镢头打好后,林鹏举在水里蘸了火递给桂香。顺手也拿起那五个铜板,假模假样要往桂香怀里揣。桂香不是那种逞势的人,也不爱占别人便宜。对林鹏举就更不能了。她也清楚这是客套。便赶紧跑着出门而去。林鹏举自然不会去追。反正心意表达过了,你执意不接,我就留下。他就这么点出息,把钱看得比命还重。
林鹏举虽然放弃了原来的想法,却没有急着去找素珍。他清楚素珍没别的地方可去,只能到胡喜欢家找腊梅拿主意。他估计不用多久,胡喜欢就会登门的。来了,自然有话对付。原先是一种说法,现在又是一种说法。但不管咋说,都能占着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