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大白天下
苏梅明娜临走时,拉着桃花手反复叮咛,抓紧时间把太平的婚事办了。魏德胜瞅一眼互助笑着提议,干脆俩儿子婚事凑到一起办,既热闹又省事,一次全都解决啦。桃花庆林老蔫儿觉得这个主意好,就推举魏德胜主事张罗,择日即办。这时的互助才露出点笑模样。
太平与翠珠交流眼神后却提出异议,我俩临时请假回来,手头上都有许多要紧的工作,恐怕呆不了几天的。不如我俩从简先办。两家人在一起吃顿团圆饭,婚就算结过了。
魏德胜对小辈们一贯大度宽容,当即表态同意,随后在凤凰镇“仙客聚”定了一桌。桃花说,光两家人哪行,再咋也得把素珍请到场。当初她总算应了个媒人的名儿。翠竹没有参加。腊梅说,这死妮子到现在还憋着气哩。不过她倒嫁了个好人家,公婆稀罕,女婿爱见,光景过得吼雷闪电。比这俩宝贝可滋润多了。
相比之下,互助的婚事就曲折很多。
互助原本就爱张扬,现在又当着村长,自然有许多人捧场。再加上谁都知道桃花手里攥着一大笔的遗产,不大办一下,咋能说得过去呢。桃花肚里还装着另外一桩心事,互助的身世要趁这个机会说清。可咋说呢?打算与庆林老蔫儿好好合计后再定。
桃花这边还犹豫着,林鹏举倒先找起了麻烦。他提出光腊梅一个女人当媒人不行,必须再加一个男人。素珍实在不清楚,已经到了这一步,还有啥要说的?林鹏举冷笑一声,咋没说的?咱金叶嫁过去,就是桃花的儿媳妇。一个婆婆身边,却站着两个公公。这事好说不好听,好做不好看。咱得让媒人把话递过去,金叶往后只能认老蔫儿这个公公。至于庆林嘛,坚决不能认。举办婚礼那天,庆林最好不要照面,省得尴尬。这种话,腊梅能向着咱说吗?
素珍拧不过只得由着丈夫。林鹏举连着找了好几个人,可一听具体要求,全都打退堂鼓,没一个敢应承的。只得在女儿面前唠叨。唠叨的次数多了,还真把金叶说转了。金叶就在互助面前念叨。互助开始不以为然,后来渐渐开始活动起来。说到底,还是遗产闹剧惹的祸。互助总觉得庆林在关键时候偏向大哥。而对桃花老蔫儿的数落,却从不计较。人说亲不见怪,一点不假。
俩人正发愁咋给娘提说呢,桃花恰好有事找互助。金叶脑子一热,便把林鹏举的原话端出来。桃花惊讶地望着互助,想听听儿子的意见。互助却扭过身子,不接这个茬。桃花心里登时透亮,清楚林鹏举已把俩小的游说转了。这哪是只多一个庆林哥的事呢,分明就是对我一家子有成见,尤其是亵渎我桃花的品行嘛。你林鹏举啥货色,谁不清楚?如今还有脸撺掇俩孩子,拨弄是非侮辱我们。
桃花心里憋气。仔细想想也怪自己,以前从未对孩子们提说过以往的糟心事。自己不说,不见得别人缄口。闲言碎语一搅合,恐怕就真假难辨了。桃花决定把太平翠珠叫回来,开个家庭会议。把心酸屈辱的往事全讲出来,是非曲直由他们自个判断。然后再决定互助的婚事咋办。如果互助觉得我这个娘丢人败兴,就给他一笔钱,从此单立门另开灶,各过各的光景。至于互助的身世,当然也得同时讲清。这倒不是赌气,而是觉得老这样瞒下去,对不住他那死去的亲娘。也许讲清了互助还能懂事一些。
家庭会议如期召开。桃花端坐着,如一尊圣母雕像。说自身往事,却像叙述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遥远故事。神态超脱,语气冰凉。声音不紧不慢不高不低,穿透力却极强,震撼着每个人的五脏六腑。这种境况,连老蔫儿都十分惊诧。翠珠金叶哪见过这种阵势,直听得毛骨悚然浑身战栗。
庆林不止一次听桃花讲过,自己也给别人讲过,但此时此刻照样心潮起伏波涛汹涌。那年从河东过来一位乡党,到山上采集名叫莲壳儿的中草药。这位乡党刚从部队复员回来,心还未安定下来。晚上黑灯瞎火,只能闲聊解闷。那位乡党诉说自己运气不好。在部队因表现好才多干了几年,到头来竟不如调皮捣蛋的。人家早两年回来的,全安排了工作。轮到他复员政策却变了,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农村兵就只能回村务农了。不光战士如此,基层军官也一样。有个“解放兵”军官发牢骚说,我从国民党部队解放过来,难道还要把送我到台湾去不成?
庆林也说自个的过去。那位乡党听个开头便着了迷。每天晚上一躺到被窝里,就催着快讲。并感慨地说,我的情况比起你的来,简直就不值一提了。庆林突然觉得,说这些往事,不只闲聊解闷,还真能起到教化世人的作用呢。于是与桃花商量,要把心酸往事整理成书流传于世。这就是那天他说要做的“别的事”。
太平互助哭得死去活来。尤其是互助,哭着哭着竟昏厥过去。庆林赶紧掐住人中,半天才哇的一声又哭起来。他跪在桃花面前,使劲掌自个耳光,嘶哑着嗓子喊道,儿子混蛋啊!
桃花抱住互助颤抖不止。过了好长时间才缓缓说道,儿呀,娘今天要告诉你,你其实并不是娘亲生的……互助惊愕地望着桃花,以为娘气糊涂了在说胡话。太平翠珠与金叶也都认为娘是故意气互助的。互助摇摇桃花的胳膊低声说,娘还是在生儿子的气,您真的该打儿子一顿,顺顺气才会好的。我长这么大,还没挨过娘一顿打呢。桃花双手捧住互助的脸,娘咋舍得打你呢,我刚才说的都是实话。你听娘慢慢讲……
待桃花细说清楚,四个晚辈全傻了。互助醒过神来的第一个反映,就是双臂紧紧搂住桃花小声问道,娘编这么一个离奇故事,不会是拐着弯儿不要我了吧?桃花也腾出手搂着互助说,傻儿子,娘咋会不要你。娘只怕说开后你要离娘而去呢。互助说,娘,这不是真的!娘,你把刚才的话收回去!娘,儿子求求你啦!互助疯了一样,一边可着嗓子嘶叫,一边双脚使劲蹬地。眼看着就要把桃花推倒。老蔫儿只好过去,把互助拉开。互助便缠住老蔫儿继续乞求。老蔫儿笨嘴笨舌只重复一句话,这是真的,这是真的。互助没辙,又去纠缠庆林。庆林拍拍互助肩膀,傻小子,你不想想,爹娘哪会编瞎话哄自个儿子呀,之所以说实话,是要对得起你的亲爹亲娘。之所以现在才说实话,是因为你长大了,应该知道自己的身世。你现在知道了,就该好好想想以后该咋做。至于爹娘,还会和过去对亲儿子一样疼你。甚至会更亲呢。
互助朝太平望去,那目光既疑惑又生分。望了半天才小声嗫嚅道,大哥,你一点也不知道?太平拉住互助手,我哪儿知道去?我只记得当时生你的时候,娘早把我打发到饲养室跟着爹睡。现在回想起来,倒是能接住茬。快生你的那些日子,香草婶子一直住在咱家里的。互助“啊”了一声,便瘫坐在地上不再吭声。
桃花移坐到互助跟前,从口袋掏出两件东西。正是香草留下的派克金笔与金簪。桃花说,这是你亲娘留下的遗物。她给我反复叮咛,待孩子长大结婚时,如果是男孩,就把金笔给他。如果是女娃,则把金簪给她。另外一件送给媳妇或女婿。现在是时候了。金叶,你过来。娘现在就把这两件东西交给你们。互助“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双手搂住桃花喊道,我不要,我不要!你才是儿子唯一的亲娘。金叶也搂着他俩哭诉道,我就认娘与互助,别的我不管。
互助不吃不喝,昏睡了整整一天一夜。全家人轮番着劝说,互助无动于衷,谁也不理。金叶也不回去,一直守候在身旁。一会儿递水,一会儿喂饭。手里还拿一条热毛巾不停地给他擦脸。大队保健站医生看过后说,脉搏平稳,体温正常,并无大碍。桃花听后松了一口气,对大伙说,都散了吧,让互助一个人静静。
庆林回到山上对魏德胜学说此事,魏德胜笑着说,这嘎小子得我去,他才能起来。魏德胜进门先一声大吼,互助啊,你这小崽子,装啥狗熊!话落手到,一把就掀掉盖在身上的被子。接着又说,还用师父再动手吗?这一招还真灵,互助“胡噜”一下就坐起来。平时互助总管魏德胜叫师父,魏德胜从没应过一声。今天自称师父,互助哪有不听之理。这也算个体面台阶,总不能老睡着不起吧。
互助是香草与宋识途的亲生儿子,桃花与老蔫儿二十年来做的是假夫妻。这无疑是两颗原子弹同时爆发,立即在全村引起极大的冲击波。人们先是摇头不相信。尤其对二十年的假夫妻持怀疑态度。这咋可能呢?除非老蔫儿不是真男人,桃花故意折磨老蔫儿。让你看着吃不着,干着急。那也不对,一个女人哪能斗得过男人?老蔫儿想要,没有做不成的。人们议论纷纷,莫衷一是。但又不得不相信这是真的。因为俩人有合法的结婚证,又没有谁逼着非要编故事说假话。既然能这样说,肯定就是真的。于是都惊叹,桃花做出的事情,总是惊天动地的。
林鹏举对素珍说,你看看这一家子,都是些啥人?谁都以为互助是老蔫儿的儿子,到头来竟变成个野种。桃花还有脸当着晚辈们的面瞎说一气,真不知羞耻!老蔫儿也是,几十年与桃花做的竟然是假夫妻?真是憨到家啦!桃花还不定有啥事瞒着众人呢。金叶绝不能嫁到她家去的。
林鹏举也要召开家庭会议。却没能请动大女婿,柳叶也赌气不回来。回到家里,金叶正跟娘哭鼻子。素珍见丈夫进门,头一扭走了。金叶大声哭喊道,你再要从中作梗,我就不认你这个爹,也不回这个家了。林鹏举气得浑身哆嗦,胳膊还没展开,金叶就扑过来让他往死里打。林鹏举一跺脚骂道,我咋就养下你这么个吃里扒外的东西!
最终婚礼照常举办。是素珍央求腊梅抽的活头。腊梅对桃花说,素珍肠子都悔青了。你也知道,她只是个听呵的。这回林鹏举真的服软了。就是他让素珍找我的。我看,为了俩孩子,咱就抬抬手吧。
举办婚礼那天,林鹏举像株蔫茄子秧,一点打不起精神来。看到堂屋墙上挂着香草一幅画像,立马目眩腿软心惊胆颤,像碰到恶鬼勾魂一样害怕。过后没几天,便得了脑中风。从此半身不遂,吃喝拉撒全由素珍伺候。
一日,亲家仨凑到一起闲聊。腊梅数落素珍,都是你的软性子把林鹏举惯坏了。你看喜欢,让我指使得团团转,现在欢实得像个壮小伙。桃花便数落腊梅,你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逢个林鹏举一样的男人试试。素珍像你的脾气,光景一天也过不到底。腊梅不服气,还想来几句硬话,可看到素珍眼里闪着泪花,就转变话题说,那俩对小畜生,也该有动静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