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放广阔天地,我本来就是稀里糊涂懵懵懂懂,几没什么“大有作为的”的革命理想,也没什么“战天斗地”的英雄气慨,我对自己的最高要求,就是安分守己,明哲保身。少管闲事,不惹麻烦,一如三餐、平平淡淡。事实上,无论是下放之前,母亲二姐的唠叨,还是下放后,米叔米婶包括张晓莲米雪儿,是不是对我的提醒和叮咛,大致的意思也莫不如此。
下放这段时间,我已经基本上熬过了身体和心里的煎熬。落户在米叔米婶这样的家里,身边的每一个亲人,对我的关爱和呵护,也足以让我真切感受到家的温馨,爱的宁静。
所以,我现在心态真的很从容,很平静,每天出工收工,老老实实干活,本本分分生活。安分守己,心无旁骛。
但这次无意中救了几个小女孩性命之后,倒像是给自己招上个麻烦。
米雪儿跟我学小提琴,断断续续也能拉出声了,也能拉出些简单的调调来。接下来,我从湖里捞上来的几个酒坛子,不约而同表现出对米雪儿学琴的极大好奇,不约而同都和米雪儿成了好姐妹,好朋友。隔三差五就结伴而来。来了就是叽叽喳喳不离开。看这情形我又不傻,人家就是借着由头,想和我套近乎。这我可得多留个心眼。
当过知青下过乡的人,大概也都会有过这样的感觉。一个从小在城里长大的孩子,陡然间跑到乡下去生活,其实很长时间,彼此都是很难相互适应,相互认可,并相处融洽的,尤其是同龄人之间,更何况异性之间。相对而言,我是因为老天格外眷顾,让我一来就碰上了张晓莲这样的天使般的团支书,一落户又落户到了米叔米婶这样天意般的和睦家庭。让我在这儿很快就感受到了一种家的温暖和温馨。但迄今为止,我在这个湾子里,和广大贫下中农还是有些格格不入,和那些同龄青年男女,更是水火难容。不管表面上多么客套和气,骨子里都是带有敌意的。我终归还是知青,我终归不是他们中的一份子。这种天然的隔阂,绝不是那么容易就融化的。
心里总是揣着这些顾虑和芥蒂,对几个女孩隔三差五来串门,打着米雪儿的招牌和我叽叽喳喳套近乎,我一直都保持着良好的态度,足够的分寸。既不能太得罪,也不能太热情。说句心里话,我并不想和她们混太熟、太随便。我在湾子里,和同性之间都没什么交往,也没什么朋友,何况这些半大不小的酒坛子,稍不留意就会惹上大麻烦。我和她们非亲非故,既没什么交情更谈不上什么情分,就算几个小女孩,长的倒也不差,都有几分姿色,也有几分灵气。但这也与我毫无关系,我怎么说也是知青,下放才几天,年纪也还轻,就算有什么青春躁动,我也不至于盯上这些乡下酒坛子,敢在别人的地盘上撩事惹非,我是犯贱找死啊?前前后后身边那么多真心爱护自己的人,一而再再而三旁敲侧击敲打自己,最担心的不就这点事?我心里当然明镜似的。再怎么也不能犯迷糊。
四个女孩里,米荷最活跃,最泼辣,也是她们中间的小核心。米荷家里根正苗红,在家是老幺,上面哥哥姐姐都已婚嫁。父母也还能挣工分,家境算是比较不错的。自己还是队里的团小组长,性格也显得相对阳光自信。她对象是当兵的,这也更加增加了她的几分自豪感。和我混熟以后,对我也少了之前的感激和尊敬,逮着机会就拿我开涮,经常让我下不来台,尴尬不已。一次两次之后,我甚至都很害怕她来串门了,只要有机会,能躲就躲,能逃就逃。
菱子家里虽然也是根正苗红。但父母相对年轻,家里姐妹四五个,就一个宝贝儿子,她在家是老大,孩子都还没有成人,家大口阔,人多劳力少,日子过得相对艰难。她的对象就是临近大队,各方面都很普通。我看她提起对象就沉下脸来,显然她对这个对象就是特别的不中意。
米芙爸妈都是唱花鼓戏的,曾经都是县剧团的名角,后来才被遣回乡下务农。她爸妈年纪很大了才有她,而且就她一个宝贝,看得比命还重。她几乎遗传了父母唱花鼓戏的全部优势,生的细皮嫩肉、长得亭亭玉立,怎么看也不像是在乡下干活的妹子。乡下虽然流行娃娃亲,可米芙的父母硬是顶住了各种压力。到现在也没给她定亲,并且发誓要给她找个吃商品粮的,让她跳出农门。
这四个女孩中,吴文燕算是最苦命、最倒霉的。父亲是右派,家里也没其他人,从小就受人欺负,长大了更是被这顶“黑五类子女”的帽子压得踹不过起来。
几个小女孩和我混熟后,才对我讲出了那天湖边的实情。原来,那天的真实情况是,吴文燕因为心里委屈,就拉着米芙到湖边散心,结果一时没想开,就做出糊涂事。米芙慌了神也跟着跳了下去。正好米荷菱子一路寻找她们赶到湖边,两人看见她们跳进湖里,便一起上去施救,结果人没救起来,还差点把自己也搭了进去。
四个小女孩,家境都不同,性格也迥异,之前倒也并不是特别贴心的姐妹。反而是因为这次意外,将她们紧紧捆在了一起。那年月,阶级斗争这根弦真的绷的很紧的,类似这样的自寻短见,上纲上线,就是对社会主义不满,自绝于人民。四人中如果没有吴文燕,或许帽子扣得还小点,加上吴文燕“黑五类子女”这条,性质也就更加严重恶劣了。大概也就这个原因,致使几个小女孩现在必须紧紧抱成一团,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难怪几个女孩当时脱离危险后,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恳求我和雪儿替她们保密。难怪她们现在还要黏着我,讨好米雪儿,很显然,她们这点小秘密,我和米雪儿也是知情者,她们为了以防万一,还必须把我和米雪儿也拉进她们的小团体,这样才算万无一失。
这就是她们自己想多了,想复杂了,有点杞人忧天。我和她们素未平身,无冤无仇,就算抓住了这点把柄,对我也毫无意义,把这事张扬出去,损人也不利己,我有这么无聊吗?至于这么龌龊卑鄙吗?
不管我和米雪儿怎么向她们发誓保证,看样子,她们还是没打算轻易放松警惕。
等其他几个离开后,吴文燕又向我们说出了些她自己的事。吴文燕因为成分不好,家里也没什么人,所以,她到现在倒是没有订什么娃娃亲。可女孩子随着年龄增长,迟早都会面临这样的大事。最近,她就是被湾子里的一个老光棍米国才缠上了,把她逼到了走投无路的境地。
说起米国才这人,我到现在也没正面打过交道。但这个名字我是如雷贯耳。全湾子大人小孩,只要提到这个人,都会觉得恶心。主要原因就是因为他长了一头的癞子。大概一年四季都不洗澡,老远都能熏死人。不仅如此,这人还是出了名的二杆子。谁要是把他惹毛了,都是六亲不认。也难怪今年都三十多了,还是光杆司令。据说之前他还娶过一个老婆。不过,新婚三天没过完,老婆就无缘无故喝了药水。
就这么个人,最近为了托人到吴文燕家说媒,还真是没少花脑筋,花本钱。据说都找到大队干部帮忙说话了。湾子里的大部分人,都觉得米国才是乘人之危,仗势欺人,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但也有人站在阶级立场说话,认为米国才也算根正苗红,不嫌弃吴文燕是个黑五类子女,也算说得过去。
难怪吴文燕会想到绝路上去。这事搁谁身上也不会再有活下去的勇气了。
但是,面对眼前这个可怜又无奈的小女孩,我也说不出更多的话安抚她。还是那句话,我是知青,也没什么能耐,自己现在都是泥菩萨过江,还是安分守己少惹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