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海连载

5、与桔为媒

1981年元旦，单位放假两天，玉桔休息在家。

自从几个月前洞头本岛开始发电供应之后，邮电局的业务量大增。机关、企事业单位都相继更新设备，许多家庭也开始张罗安装电话。玉桔有一个超好的记性，客户咨询电话号码，不管是党政部门，还是机关企事业单位，她都记得一清二楚。其他报务员，是人手一本，照本宣读。她对这本几百个电话号码，过目不忘、背熟如瓜、张口就来。每年评先进标兵，她总能榜上有名。何况她又有干爹这个背景，人又长得靓丽可爱，追求的男孩子，可排成一队队。对此，她却一笑了之，觉得非自己心目中的白马王子。

清早起床，在后门的水井边洗漱完毕，见妈妈不在，只有小弟元竹、元铁在后院里玩耍，就从锅里盛了三碗番薯粥，叫两个弟弟进来吃早餐。桌上有两个菜，一碟小鱼干，一碟萝卜干。元铁看了又是这两个菜，努着嘴，不想动筷子。

玉桔见他这般模样，知道家里弟妹最小的就会娇气，都是平时妈给惯宠的，故意不理他。“元竹，我们两个比赛，谁吃得快，就奖励两个柑。”

“真的？”元竹说。

“那当然！”玉桔有意瞄了一眼元铁，“开始吃了。”

元铁听见谁吃得快有柑吃，连忙说：“二姐，我也要吃柑。”

“那你快吃。”

小家伙抓起筷子，一阵囫囵吞枣，一碗粥，第一个吃完了。

元竹见状，不禁大声笑了起来：“傻瓜，二姐骗你的。你不想吃粥，她才想个办法哄哄你！”

“不，二姐对我最好，从不骗人。”元铁用袖口抹下嘴巴，抬起那双天真的眼睛，说，“二姐，是不？”

玉桔听了他的话，觉得小弟弟也懂事理，说：“是，二姐不会骗你。”她把弟弟从椅子上抱下来，“我们摘柑去啦！”

元竹爬上小凳子，伸手从横梁的铁钩上取下一个竹篮子，三个人出门了。玉桂、玉梨和玉茶三个人刚好起床，听见他们要去摘柑，早餐也顾不得吃，趿着拖鞋，立马冲下楼，一起跟了过来。

后院果园里的这棵瓯柑，已有七八年了。自从种下的第三年，就开花结果。五月开花，小小的白花，一缀缀，花香如兰，引来一群群蜜蜂。到了六月，开始结果，一直到元旦前后，才可以采摘。金黄色椭圆形的果实，吸引了麻雀们的眼球，已被啄食几个了。偶有小妹、小弟嘴馋，偷偷摘一两个吃，酸得让人不住地流口水。玉桔告诫他们，等熟了采摘，才好吃，因此没有人再摘了。有时，她还瞒着妈妈，从碗橱的糖罐里抓一把红糖，到水井里打桶水，泡成糖水，浇在果树的根部。所以，这棵瓯柑，特别甘甜可口。

平时，她一有空，就过来，哪怕早晨和夜晚。面树而立，浮想联翩。遇上心事化解不开，忧愁苦闷，只要凝眸静思，心中就会变得平静和坦荡。一年四季，她时而锄草施水，时而剪枝修叶。在她的精心呵护下，茁壮成长。

当他们几个人蹦蹦跳跳地跑到后院时，发现枝繁叶茂、挂满果子的树底下，有个小伙子在那里拍照，手中的照相机咔嚓咔嚓地猛响。

玉桔几个人围了过去，小伙子笑道：“来来来，给你们拍张照片！”见有人免费给自己拍照片，大家高兴得手舞足蹈，纷纷站成一排，就像学校里拍毕业照一样，规规矩矩，绷紧着脸，一副严肃的样子。小伙子指导他们散开，各自做出摘果子的动作，而自己在一旁抓拍、抢镜头。

玉桔注视着这个擅自闯入自家后院的摄影爱好者。他个子不高，二十七八岁，留着一头长头发，皮肤黝黑，讲话声音洪亮，富有磁性和感染力。他穿了一条夹克衫，套着灰色长裤，脚蹬运动鞋。

元竹看见照相机，就来了兴趣。他凑上前问道：“摄影师，让我看看你的照相机好吗？”

摄影师犹豫了一下，说：“好吧，你小心一点。”他把照相机的佩带套在元竹的脖子上，介绍道：“这是光圈，这个按钮是速度表，你从旁边这个取景框，便可看见景物。”

“我明白了，我给你拍一张。”元竹说。

摄影师调整了一下光圈、速度、焦距，说：“你按下快门就行了。”

元竹觉得拍一个人太单调，就让姐姐和弟弟一起上去合影。他喊声：“1——2——3。”“咔嚓”一声，手指按下快门。看见姐姐玉桔和摄影师在聊天，又按下一张，才把相机交还给他。

玉桔从树上摘下一个果子给摄影师，莞尔一笑：“请你尝尝我家的柑，很甜！”

“好好！”摄影师把照相机往胸前一挂，双手接了过来，三两下去了外皮，对半掰开，给她一半。玉桔微笑着，眯起那双迷人的眼睛望着他，推让道：“你吃、你吃！”嘴上这么说，手还是无意识地接了过来，掰了一片塞进嘴里。一是她也想尝尝这果子到底熟透了没有，二来也是她对面前这个摄影师有所好感。

“好甜，有水分，新鲜，这水果在街上是买不到的！”摄影师如是说道。

他瞧了一眼面前这位姑娘，长着一张白净的瓜子脸，弯弯细细的眉毛下一双清澈明亮的丹凤眼，小巧玲珑的鼻子，自带三分粉色的嘴唇，一颦一笑，露出两个小酒窝。红色毛绒衫的外面套件深色外衣，着一条黑裤，穿着黑色布鞋。

玉桔见他盯着自己看了半天，低着头，腼腆地说：“好吃，你就多吃一点。”

看着姐姐和别人顾着说话，连柑也不摘了，又只管自己吃，几个弟弟妹妹都眼红了，急得直流口水。在一旁嚷嚷道：“二姐，你怎么管自己吃，快摘几个给我们吃！”因果树高大，几个小弟小妹够不着，干着急呢。

此刻，玉桔才返过神来，自感失态，急忙从树上摘下几个果子，摄影师也加入了摘果子的行列。元竹够不着，飞奔到家里，抬来一张高凳子，站在凳子上摘柑。

玉桔说：“元竹，树梢上的柑留下来，等过年，大姐从大门回家，才采摘。”

元竹应道：“知道了。”

几个人摘了满满一篮子，玉桔给每个人分了一个，多给元铁两个，吃了起来。这时，玉桔觉得是该问一问这位摄影师姓甚名谁了。“摄影师，你是哪里的？”

摄影师说：“我是北岙的，叫曾焕桐，在县广播站工作。刚才准备来找一个朋友，路过你家果园，被满树的柑橘迷住了。已经拍了很多照片，看得垂涎欲滴，但想摘又不敢。幸亏你们来了，我真有口福，谢谢了！”

玉桔歪着头瞧着他：“你找的朋友是谁？”

“就在前面这排房子，他叫徐元杉。可是来他家，我还是第一次。”焕桐说。

刚才几个小弟、小妹还在大口地吃着柑橘，一听他的话，都哈哈大笑了起来。曾焕桐不解地问道：“你们笑什么？”

元竹故意调侃他：“曾焕桐，不是‘真的饭桶’了吗？你要找的那个人，是我哥！”众人又是一阵哄然大笑。

焕桐红着脸说：“原来是这样。”

几个人正闹着，元杉看见自家兄妹在欺负朋友，赶忙过来解围。他对焕桐说：“他们是我的弟弟、妹妹，认识一下。”

“哦，你说的她……”焕桐还没说完，见元杉递个眼色给他，他明白了，把后半句话缩了回去。“你家有多少弟弟、妹妹？”

“有兄弟姐妹十个，我是大哥，你怕了吗？”元杉说。

焕桐说：“不怕、不怕，人多力量大！”

玉桔听见哥哥与这个人在打哑语，似乎明白了几分。她把哥哥拉到一边：“哥，你这是什么意思？”她瞥了一眼焕桐。

元杉小声地说：“哥哥给你介绍的男朋友，怎么样？”

玉桔垂下眼帘，抿着嘴笑了笑，嗔怪地说：“你也不早说一声，我一点准备都没有。”

“这样才好嘛，自然一点，有缘总会来相会的！”元杉说。他一时兴起，拉着焕桐的手，对着院子里的花草、树木介绍道：

“我家这块土壤很肥沃，平时吃水果剩下的果核，随手一丢，第二年春天就有果苗萌芽。你看这几棵枇杷、柚子、葡萄、橘子就是。说起这个小花园，不由不提起我妈。我外公在民国时期，是本地大户人家，妈妈是千金小姐。她平生爱好花草树木，整天栽花种草，忙个不停。后来，外公去世，家境没落了。但是，妈妈一直有个心愿，将来出嫁为人母，一定要生一大堆的子女，取一些名贵花草树木来命名，结果，她如愿以偿了。从十六岁结婚，一直生孩子到四十岁，在这二十几年时间里，生了我们兄妹十个人。儿子取名杉、竹、铁，女儿取名枣、桔、兰、梅、桂、梨、茶。”元杉停顿一下，接着说，“常言道，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再过几年，这些果树花木都过十年了，必然一片翠绿茂盛、长势喜人，让人尝到收获的喜悦。”

元杉指着一棵树说：“它叫南洋杉，世界四大景观树之一，它已有九米多高了，挺拔又健壮。妈妈就把我取名叫元杉，当初生下我的时候，她早有此意了。大妹叫玉枣，你看左边这棵红枣树，长势良好，每年春季开花，逢有微风，隔一两条街，都能闻其香味。二妹玉桔，取名于瓯柑，柑和桔同类，现是果实累累。三妹玉兰，右边这棵白玉兰，五六月开花，满园飘香，其花可入茶。四妹玉梅，冬天时，粉红色的梅花，格外娇艳。五妹桂花，是四季桂，一年四季丹桂飘香，沁人心脾。”

玉梨听见哥哥将介绍到自己，急急插上一句：“我是梨树，‘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我长大以后，一定要种很多很多的梨树！”

“那么多的梨树，你要种哪里？”焕桐好奇地问道。

“我找一座大山岭！”玉梨说了，大家都笑了。

“还有我，我是茶花。”玉茶说，“我这棵茶花，是所有茶花中唯一可以当茶喝的金茶花，一年开三季，春、夏、冬。不信，你们看！”

“一年开三季？稀奇！”焕桐瞧着那茶花，高有一米五六，树枝疏密有序，树上有七八朵盛开的金黄色茶花，十分娇艳。

元杉说：“我们院子里还有两棵其他品种的茶花，都是每年春节期间才开花，唯独这棵金茶花，花开三季。”

元竹自我介绍道：“我叫元竹，是妈妈上普陀山烧香拜佛买回来的紫色竹，阿弥陀佛！”他指着那丛翠绿带紫色的竹子，双手合掌，一脸虔诚。

焕桐连声念道：“善哉、善哉！‘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

元铁见大哥老半天都没有点上自己的名，憋不住了，他大喊一声：“还有我，我是这棵铁树！”他举起小拳头，飞舞着。对着身后与自个儿等高的铁树说，“我是铁树！”

焕桐看这个小家伙活泼可爱，说：“铁树好不好？”

“铁树是用铁做的，当然好了！”大家一听他的话，都忍俊不禁。玉桔正吃着，忍不住把嘴里的柑也喷了出来；玉梅捂着嘴，在偷笑；元竹用手指着他，咧着嘴，跺着脚，笑不出声；玉梨已笑出了眼泪；焕桐捧腹大笑，连声说：“真逗，真逗！”

真不知是谁教他的，铁树竟然是铁做的。

果园里飞出一串串笑声，惊飞了栖息在南洋杉上的那几只小鸟，扑腾的翅膀飞远了。

焕桐听了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议论着，又这么风趣幽默，不禁感叹道：“想不到，一个普通果园，引出了这许多故事，真是太棒了！改日约几位好友，赏月品茶，吟诗作对，那定是美事一桩！”

“好！”玉桔说，“到时，我把所有兄弟姐妹全部召集过来，我们就在这个果园里，聚一聚，乐一乐！”

元杉招呼小弟、小妹们拎着一篮瓯柑回家了。焕桐和玉桔在后面，谈笑风生，尾随而来。

玉桔与焕桐不期而遇，两人的恋爱关系直线上升。几天后，各自向单位请了假，去温州江心寺，到乐清雁荡山，上杭州西湖，如此游玩了一星期，才打道回府。当玉桔大包、小包提到家里的时候，那几个弟弟妹妹一拥而上，好像迎接从国外归来的华侨。

玉桔把礼品分发给他们，众人散去，她说：“妈，有件事和你商量。”

“啥事？”

“小曾那边说。”自知男朋友姓名叫曾焕桐之后，她就称呼他为“小曾”，怕在公共场所叫他的姓名，引起别人的误解和取笑。

“说什么？”

“他妈妈说，要在年内把我俩婚事办了。”

“哦，那也太快了吧，现在离过年才剩下二十几天。”

“小曾叫我和你商量，定于农历十二月二十二日。他妈妈说，小曾都快三十岁了，明年是鸡年，不利于结婚。”

“哦，我倒没听说，鸡年不可结婚。”

“有钱、有地位的人，干啥事都讲究，万事都图个吉利，不像咱农民，不当一回事。”

妈妈思忖会儿，说：“那好吧，‘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就听从他们安排吧。”她一把抱住女儿，忍不住泪珠滴下，说，“女儿啊，妈是舍不得你离开，如今是嫁一个、少一个，今后你们都会从我身边离开的。”

“妈，我又不远嫁，日后会经常来看望你。只是你别让我爸太累了，让他悠闲一点。保重身体，比什么都重要！”

妈妈握着女儿的手，仿佛觉得女儿一下子懂事和成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