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春取块凳子,坐在门口,身后是文才和徒弟用工具在抛光和油漆棺材板。狂风摇晃着街边的几棵樟树,头顶上乌云一阵阵直往屋后扑去。她自语着:昨天气象站广播有台风,说台风、台风就到。想当初,台风季节期间,渔民没有收音机,每次出海,都是提心吊胆。我的叔叔,就是因为在海上作业时遇难的。
从72层台阶走下来两个人,心事重重。小伙子有二十二三岁,穿着一条黑布衣,手臂上扎着一块麻布,脚上穿一双用麻绳编织的草鞋。姑娘约十六七岁,穿白衣服,袖子上也别着一块麻布,黑鞋前边还别着一块小白布。两人径直到棺材店门口,阿春从凳子上站了起来。
小伙子问:“阿春婶,有棺材买吗?”
“有有,这口棺材是前两天做好的。”阿春用手指着屋里,摆放在两张长椅上的一副崭新棺材。
“多少钱?”
“四百六十元。”
“现在提价了。”年轻人低声说道,“前年我邻居有人去世,也是从你这里买的棺材,才三百三十多元。”
“现在木料、运费、人工费都提价了。”
小伙子从口袋里取出一些五角、一元、两元、五元的纸币。这些钱,都是亲戚朋友、左邻右舍送的礼金凑集在一起的。他用拇指沾下口水,一五一十,一张一张清点了起来。他点了一遍,每点好一叠,交给姑娘,分成几叠,共三百九十五元。
“还差六十五元。”小伙子窘迫地说。
姑娘说:“哥哥,妈妈说我们还要买大金、元宝、香和蜡烛。”
阿春看着兄妹俩哭丧的脸,一副无助的样子,说:“你们先去把那些祭祀品买了,回头再过来。”
小伙子想了想,说:“也好,我们等下再过来。”他和妹妹走了。一会儿,两个人拿了几袋东西回来。
“你还有多少钱?”阿春问。
“剩下三百多元。”小伙子答。
“寿棺,你什么时候要?”
“明天早上九点,父亲下殓。”
“老人家为何去世?”
“他前天和我去半屏山后打藤壶,一个大浪冲上岩头,我和父亲都被拖下水,再一个浪头打来,我被推送岩上,抱住了,而父亲不见了。”他眼里含着泪水,“听人说,你这里的寿棺木材好,手工也好,价格也实在,我就过来了。别人那里有350元、400元的,我都不要。我只想,父亲一辈子辛辛苦苦,把我们拉扯大,买一口好寿棺,送他最后一程,也是做子女的一点心愿!”说着,从眼角处滚出一串泪水。妹妹在身边,也低声啜泣着。
阿春听了,眼眶也跟着红了。她说:“孩子,不要悲伤。这口棺材,我留着,你明早抬回去就是了。”
小伙子说:“这三百元就算定金。我明早带足钱来抬。”
阿春本不想收他定金,看他一脸诚恳,便收下了,打了一张字条给他。他和妹妹走了。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街上过来六七个人,其中有四个人扛着竹杠,一头挂着大麻绳,大踏步直奔棺材店。
阿春看见了,问道:“你们要买寿棺吗?”
一个衣着整齐,约有三十几岁的年轻人,手臂上扎条白布,说:“这是阿春的棺材店吗?”
“是,我就是阿春。”
“你是阿春?”年轻人笑了起来,“我以为是十八九岁的姑娘,原来是个阿婆。”
“年轻人,你怎么说话的呢?人老不老,不在乎外表,而在于心态。”
“哦,你口才不错啊!”
阿春屁股一扭,给个后背,不理他。
“喂喂喂,老板娘,别生气嘛!刚才不慎言语冒犯,请多包涵。”
“我才不生气,我要回去煮饭,孩子们放学要吃。”
年轻人赶上一步,笑嘻嘻地说:“请你留步,我要买棺材。”
“哦,原来你是来买棺材的,不是来和我费口舌的?不过,实话告诉你,这口棺材,就在刚刚已卖掉了。”
“不会吧,你开玩笑,逗我吧?”
“我像逗你的样子吗?”这时,阿春的脸上才露出笑容,“刚才,我也是和你开几句玩笑,看你这个人挺有意思,讲话不关后门。不过实话相告,这口寿棺,的确是卖了,定金都收下了,还有收据。”阿春担心他不相信,从拖屉里把收据取出来给他看,“我不骗你,如果来得及,后天早上,我家老头可做好一口棺材,保证给你!”
“老板娘,我也实话实说,我们领导的母亲八十多岁仙逝,找了风水先生,看明天日子好,才下殓。等不了后天。”
“那这怎么办?我已收了别人的定金,要讲信用。”
“我是工商局的工作人员,知道收了客户的订金,是不用赔偿损失的;如果是定金,就算违约,要赔付给客户罚金。”
“知道了就好。对不起了,你去其他店看看吧。”
“洞头也就是你们两家棺材店,老李棺材店,我去过看了,材质不行,工艺粗糙,我们不要。你口碑好,所以才到你这里来。”
“做生意也要凭良心,我阿春从来不赚昧心钱!我们的棺材板,一不用富有人家所置的柏木,二不用
贫穷人家所用的柳木。我们所用的是杉木,都是正宗东北大兴安岭的落叶松,寿板六公分厚,缝隙用桐油勾堵,清漆打底,打磨后,反复油漆三遍,晾干后,才出售。防虫、防水、防腐蚀。至于那些什么阴沉木、檀香木、楠木,价格太昂贵,咱们老百姓用不起。自己吃饭,也要留一份给别人吃饭。什么生意都做,别人吃什么?卖棺材,自古就有‘升官发财’的口彩,我说得对不对?”
这时,这个年轻人才领教街头上流传的“一靠共产党,二靠阿春嘴会讲”这句话的含义。原来说得就
是她。
他说:“阿春,和你商量一下。”
“你别客气,你有啥事,我一定帮忙!做生意嘛,都是图个赚钱。”
“我是一个小科长,局长吩咐我来办这件大事,如果办不成,你看我今后怎么混饭吃!请你帮帮忙,
把这口棺材卖给我。我自掏腰包,自愿付你客户那份定金的损失。”
“这个钱,我不能收。”阿春说。
“我求求你了!”这位科长几乎要跪下来央求她了。
“我想想办法。”阿春走到老公身边,说,“文才,你看怎么样?他说情愿付罚金给客户。”
文才说:“打一个哭,逗一个笑。”
“我看,先帮忙这位科长吧!都是洞头人,抬头不见低头见,今后我们也有求人帮忙的时候。”
“那你说怎么办?两个都要寿棺,就一口,除非你会变魔术,在明天早上之前变出一口寿棺。否则,还是不要答应为好,省得闹纠纷。”
“我明白了。”阿春胸有成竹地说,“这位科长,你这个忙,我就帮定了!你现在可以叫你的人把棺材抬走了。”科长似乎不相信耳朵听到的话,睁大双眼,说:“真的?”
“当然!我阿春在洞头开棺材店,几十年就是靠信誉吃饭的!”
科长千谢万谢,照原价付了钱,多给阿春二十元,表示感谢。阿春笑纳了。
棺材抬走后,文才傻眼了。他站在空荡荡地屋里说:“你啊,这回牛皮吹大了,看你明天如何应答人家。”
阿春不慌不忙地说:“我问你,我们仓库里还有几套寿板?”
文才略一沉吟,说:“还有三套。”
“今天晚上加夜班,能不能赶做出来?”
“加夜班?”
“你又不是没有加班过。记得去年那场大火灾,几栋木屋烧死了几个人。你不是无昼无夜,花了几天时间,把棺木赶做出来。”
“那好吧。”
“现在,你和徒弟把开好的寿板抬出来,我去准备清漆、红漆、砂布和鼓风机,现在太阳还没落山,我们几个人一起干,应该赶得出来。”
文才做的棺材所用材料杉木,来自于东北。他从温州购得,就在木材厂把十几套准备做的寿木,按长短尺寸厚薄,全部统一定好锯好,然后再从温州运回来。他不做其他尺寸和样式的寿棺,做起来便轻而易举、驾轻就熟了。
他和徒弟把准备用的寿板从后门的一间小仓库搬到店里,将木板表面进行抛光,再用纱布打磨一番,拼接起来钉固,用桐油勾缝,上清漆。
玉梨、玉茶、元竹、元铁几个人,听说爸爸和妈妈加夜班,都过来一起帮忙。他们把灶台里的两台鼓风机拆过来,又去楼上搬来电风扇。然后,拿来砂布打磨,再涂上第一遍配好的红漆。把鼓风机和电风扇放在棺材头尾和中间吹干……大家从下午五点多钟,一直干到凌晨两点多钟。最后,文才拿来毛笔,在寿棺头面,写上一个大大的“福”字。一口寿棺,就这般完美地做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