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春一行人到了公路,经过打绳厂,爬上一段坡路,拐过教堂门口,从气象站屋后下坡,便到了一个大操场,四周是一栋栋民房。有人在门口切猪菜,围栏里的猪在哄哄叫。有人在晒鱼干,有两个老人在屋檐底下下象棋,三四个人在围观。几个小女孩在玩跳绳的游戏。
切猪菜老妇认得阿春,说:“阿春婶,你来女儿这里做客了?”
阿春说:“对了,二嫂你忙,有空过来坐坐!”
围观象棋的一位老人,望着阿春一行人,对旁边的人说:“我听说,一个人长得难看,没有比阿春更难看;如果说比美,没有那个女子,比得过她家的七个女儿。今天一见,果真如此,”
玉枣家婆在门口洗刷孙子的尿布,看见阿春等人过来,急忙迎上前去:“亲家婆,你过来也不先通知一声,让我有所准备。快快,快到屋里坐!”
阿春说:“都是自己人,准备什么?中午就煮一锅番薯萝卜,吃了都香!”
“好好,这些粗粮家里还有。”家婆应道。
阿春拿眼环视一番,不见女婿的身影,问道:“许仁呢?”
家婆答道:“还没下班。”
家婆让邻居的大嫂帮忙去市场买菜。大嫂取了钱,提着一个大篮子,走了。
玉枣在楼上,想起许仁赌博的事,不禁愁眉苦眼、唉声叹气,心里隐隐作痛。忽而听见妈妈、张五婶、妹妹和弟弟都来了,从床头拿件外衣披上,脸上挂着微笑,下楼来了。
“妈妈、张五婶你们来了!”她端过椅子,让妈妈等人坐下来休息。
阿春说:“我们今天先来,过几天,还有几个姑姑、婶婶、姨妈、堂姐妹、表姐妹、你的干妈,我的两个干女儿,都要来给你‘送更’。”
“妈,不用麻烦别人了。”玉枣叹了一口气,眉宇间留下一道愁云。
“我也叫她们不用来‘送更’,可是,妈妈以前都给她们的儿女‘送更’。这次你生了孩子,她们不来‘送更’,情理上,她们自己也说不过去。这叫做礼尚往来吗?”
玉枣苦笑着:“太累了。”
“玉枣,你不是居民户口,等宝宝两三岁了,再生一胎,一个儿子太少。”阿春说。
“妈,现在都计划生育了。我想,如果把一个孩子养大成人,受教育,已不容易了。”
“你说什么话,妈当初生了你们这么多,不都过来了?”
“形势不一样,多子多福已过时了。”
阿春拉着静雯的手说:“你也要再生一个。今后玉桔、玉兰、玉梅、玉桂、玉梨、玉茶,还有元竹、元铁结婚了,不管生男生女,最少也要两胎。兄弟姐妹人丁旺,姑表姨舅一班人,那才好嘛!”
“妈,你这话不知讲了多么遍了?”玉兰说。阿春遇到子女们在场,总是不厌其烦地旧话重提。
“傻丫头,我说得不对吗?”众人听了,都笑了,她也笑了。
玉桔拉着玉枣的手,说:“大姐几天不见,瘦了许多了。”
张五婶说:“怀孕时,看起来是越来越胖,生了小孩,就会变苗条了。”
静雯说:“我看这样正好,女孩子就是要胖一点,才好看。”
玉梅说:“我就喜欢瘦一点,但是就是长肉,喝水也胖。”她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肚子,笑道:“女人就是这样,老是怕胖怕瘦,好像就给丈夫看,没自信!”
阿春说:“玉枣,把宝贝抱下楼看看,省得一班人上楼,弄脏地板,回头还要洗。”
“不用了,你们穿鞋上去吧,没关系的。”玉枣说。
虽然嫁给了农村,但玉枣还是把城里人的好习惯带过来。上楼,一定要脱鞋。原来家公家婆和许仁不习惯,后来鞋脱多了几次,也就习惯了。邻居看到这样卫生,纷纷仿效。
玉枣把小孩抱下来,小宝贝已醒了,睁着一双小眼睛懵懂地望着一张张陌生的面孔。
阿春把宝贝抱过来,说:“我的心肝宝贝、心肝宝贝,长得和妈妈一样美!人常说‘男孩子长相像妈妈,女孩子长相像爸爸’,命好!”大家又笑了。
不久,邻居大嫂和一个小伙子提着一大篮菜回来了,小伙子手里还抓了一只鸡,提着几条鱼。家公也下班了,几个人忙碌了起来。
玉兰、玉梅和玉桂,帮忙把桌子摆好,放碗筷、汤匙。玉梨、玉茶和元竹帮忙搬椅子。椅子不够,又去邻居大嫂家里借了几张回来。菜肴准备好了,端上桌,满满十几个菜,虽不丰盛,但荤素菜都有了。阿春和女儿们都上桌了。
家婆在做菜,不肯上桌。家公在帮忙,也不上桌。家婆事先煮了一碗姜茶,玉枣喝了,也不上桌。
阿春说:“等一下她姐夫吧。”
家婆说:“不用等了,他不知多久才回来,菜凉了不好吃。”
元铁在一边用手逗小儿玩,阿春说:“不要用手摸,你手脏。”
元铁见不让玩,看着满桌菜,又有几瓶饮料,就嚷嚷着:“我要喝汽水。”
玉枣说:“我们一边吃一边等吧!”
正说着,许仁下班回来了。见过丈母娘、众姐妹等人。
玉枣坐在一边,陪同大家一起吃饭。席间,阿春发觉玉枣神态忧郁,双眉紧锁。虽也有说有笑,总不自然。闺女是自己生的,半斤四两心知肚明。几次启口想问,碍于众人在场,不便开口。心想,是否家婆亏待她,还是丈夫欺负她?等吃完饭,再问也不迟。
饭后,玉枣抽个空,悄悄地把母亲唤到楼上,她把小儿放在床上,一转身,抱住阿春哭了起来,泪如雨下。阿春一时惊慌,问道:“玉枣,你这是怎么啦?”
“妈,我命好苦啊,嫁给这个许仁,赌鬼一个!”玉枣已泣不成声。
“这是怎么一回事?你坐月子,千万不能哭,今后有后遗症,见风就会流眼泪。”
玉枣一阵难受,双手掩面,涔涔泪下:“许仁赌博,输了六万多元。”
“你骗我吧!平时你都说许仁喝酒抽烟,打打扑克,可没说他爱赌博。”
“谁知是鬼迷心窍。”
“‘十个赌博九个空,只给庄家做富翁。’”阿春叹口气,说,“刚才在楼下,我已看出来你心情不对,原来如此大事,亏你忍得住,换成别人,早已大吵大闹,鸡犬不宁,整个洞头山人都知道。”她取过一条手帕给玉枣。
玉枣抹着泪水说:“妈,你下楼就当没事发生一样,让大家先回去,等下我们商量一下。我也不送了。”
阿春下楼去了,良久,她身后跟着家婆、家公和许仁上楼来了。
刚才阿春让子女们和张五婶先回家,交代玉兰顺便带一碗“面线饭”给花圈店老王。
玉枣坐在床头,阿春坐在床尾,家婆和家公坐在床前的椅子上。许仁站在一边,垂着双手,耷拉着脑袋,脸上默无表情。
玉枣说:“许仁,现在父母都在这里,你把赌博的事讲清楚。”
许仁仍然低着头,过了许久,才说:
“玉枣在医院这六个晚上,头一天,我一下班,就去看你和宝宝。第二晚上,有几个朋友叫我去喝酒,酒后操麻将。我逢赌必赢。我以为玉枣生了儿子,自己手气好,就不怕,放心和他们赌。过一晚上,他们把我带到一个地方打骨牌。我起先不赌,他们一再叫我,我忍不住,就赌了,也赢了一万多元。接下来几个晚上,我就把前几次赢的钱全部输光了。我一心只想再赢一次,就不赌了。身上没有钱,从银行里拿……”他停顿片刻,说,“第一次,拿了两万元,输了;第二次,又拿了四万元,也输了。玉枣回家后,我就不敢再赌了。”
“你还向别人借钱赌吗?”玉枣问。
“这倒没有,他们都是现金赌,不打欠条。”许仁说。
阿春倒吸了一口气,说:“这钱输了事小,敢赌服输。大不了,你许仁卖田地、卖家产、卖房屋、卖妻卖子。但你有没有想到,你这是利用公款,是犯罪啊!账目一查,少了钱,开除公职不说,还有可能坐牢。”
许仁依然低着头,一言不发。
“你这个败家子,好好生活不过,你被神鬼牵魂了,看你怎么办?你死了,也不该害妻害子!”家婆骂道。
阿春说:“真是罪过!亲家婆,现在骂他,都没用了。讲讲气话可以,打死了,也就是命一条!我看女婿本质并不坏,是被别人蒙蔽教唆才这样的。我看,目前唯一的一条路,就是把这笔公款还了,堵上这个漏洞,也许有补救。”
“亲家婆,我这间老房,就是卖掉,也不值2万元哪。这6万元,从哪里来啊?”家婆鼻子一酸,哭了起来。
沉默,几个人都沉默了。
良久,玉枣打破了这难堪的沉寂,说:“爸爸、妈妈,不然我们叫两个互助会,把得来的钱还了。”
阿春说:“前次你妹妹结婚,我叫了一次‘到会’,这次要叫互助会,别人不知道,以为我们要干什么。”
“妈,上次是妹妹结婚,这次讲我要盖房子,请亲戚朋友帮助帮助。”玉枣说了,禁不住又掉泪了。
家婆看见媳妇这般难过,既心疼又恼火,忍不住又骂道:“许仁啊,你是作孽啊,害妻害子啊!”
阿春口中念道:“阿弥陀佛!俗话说‘仙人打鼓也有错’,何况我们这些凡夫俗子。许仁也是一时糊涂——‘跟好有布织,跟坏无仔生’!家丑不可外扬。这事,仅我们几个人知道为止,免得节外生枝。”
“是啊,对外我们不能说了,让人知道更麻烦了。”家婆说,“我们实在是没办法,得来的‘会’钱,今后省吃少用,再慢慢还给别人吧。”
阿春考虑了一下,说:“既然这样,我看就叫个互助会。凭我这张老脸皮,还值几个铜板。这个互助会,每会五十元,人数也在六十人及七十人,就算七十人吧,一年付两次。‘头会’和‘二会’我们先得,可得七千元。亲家婆叫‘一会’,我叫‘一会’。”
“如此算来,也只有一万四千元。”一直在旁边听着他们讲话的家公说,“还差四万多元,没有出处。”
阿春说:“一万四千元就一万四千元吧,到时候再说!我阿春——”她一时语塞,喉咙里像有东西堵住,说不出话,停了一下,哽咽地说,“我阿春,就是卖铜卖铁,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女婿坐牢啊!”
“扑通”一声,许仁双腿跪了下来,猛地把头往地上撞去,说:“我对不起岳母,对不起父母,对不起玉枣!”眼泪顺着他的面颊滴到了地上。
①送更,闽南语:对妇女生了子女,亲朋好友上门送礼的一种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