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开门,元铁向报童买了一份报纸。他已经十九岁了,一副健壮结实的体魄。微卷着头发,留着一小撮疏稀的八字胡,坐在门口的一张靠背藤椅上。他左手拿着报纸,聚精会神地看着,右手却去抓挠搁在椅子上的脚丫儿,引得一只苍蝇飞来飞去。另一脚扣着地上的人字形塑料拖鞋。
门口外是解放路正在维修扩建,已挖了长长的一道深沟,一堆堆沙子堆在一边。公共汽车、的士、三轮车、摩托车缓缓驶过,像一条长龙在公路上蠕动着。喇叭声此起彼伏,时而扬起一道道灰尘。
玉茶从柜台里过来,给元铁一份开好的调拨单:“这是马岭的鲁能工地,你现在就送过去。”
元铁应声“好的”,收起报纸和司机一起上车。货车装载着一批电缆线,行驶在公路上,元铁坐在副驾驶室里。
货车行至羊栏镇的一个交叉路口,元铁望见从几棵椰树底下闪出两名交警,拦住他们的车。司机靠边停车,交警行个礼,指令司机拿出驾驶证和行驶证接受检查。司机是一名五旬出的中年人,他把两证交给交警,交警看了,又瞧了车上的货物说:“你超重了。”
“警察同志,这几捆电缆,怎么超载?”司机争辩道,“我已经给符队交了钱了。”
“是吗?”
“你可以问他,我怎么敢撒谎?”
交警思索片刻,把两证交还给司机。司机一踩油门,货车一溜烟跑了。他恨不得马上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犹如山羊逃避野狼的捕杀,逃之夭夭。
“我这点电缆,怎么会超载?”元铁疑惑不解地问,“刚才你说的给符队交了钱,这是怎么一回事?”
“不瞒你说,我经常跑这条线路,‘给符队交了钱’,就是说给管理这一带路面的交警队符队长一点好处费,一年500元。否则,他就找茬。开运输车的,谁避免不了没有一点毛病。什么前后灯,全不全;刹车灯,亮不亮;装货是否超载、超长、超重什么的,让你防不胜防。”
元铁哑口无言。
货车到了工地,元铁把货单交给验收工人。几个人,把三捆电缆线从车上卸下来放在地上,长度100米到300米不等。电缆线是埋在地下,高压KV3×120mm+1×85mm的系列产品。卸完后,元铁从驾驶室里取出一盘卷尺,和验收工人手把手,一米又一米地量过交货。
三条电缆,量了两个多小时,元铁浑身是汗,衬衣都湿透了。量完结果,三种电缆线都分别短了5米、8米不等。他憋着一肚子气,心里暗暗地骂着海口电缆批发商陈老板不该如此坑人。这么一来,他不但在客户面前丢尽了信誉,而且又亏了一笔钱。
元铁对验收工人说:“实在不好意思,可能是批发商搞错了。昨天,我和他也是像刚才一样,一米一米点数过来的。”
验收工人说:“幸亏我在订货时,已经留有余地,多报了十几米,否则你这些电缆不够长,那就麻烦了。”
他的脸像被人抽了,一阵红一阵青,惭愧难当,再三向验收工人表示歉意。从工地回来,元铁到后门外用手动抽水泵打盆地下水,往头上一浇,浑身凉透。换上一条背心,拿起柜台上的那本营业簿,看了看营业额登记,其中一笔付出款,注明订报刊120元。
“玉茶,这订报刊120元,是怎么一回事?”
“刚才有两名G局的,上门来征订杂志,我说等你来再订,他们不肯,说这是上级安排,每个商户都要订。”
“订本杂志看看,本是好事,关心国家大事嘛。可是这本杂志,以前也订了,两年来,没见一本送来,今年看来,也是如此。”
“那他们为什么不送?”
“不说了,说来气人!不就是那么一回事。”元铁拿起电话,拨个号,电话通了。他说:“喂,是陈老板吗?我早上把昨天那三条电缆送到工地,都少了米数。一条少5米,一条少8米,其中那条KV3×120mm+1×85mm的电缆,少了16米。”其实这条电缆才少6米,元铁故意多报了10米。“你如果不相信,自己下来三亚,我带你到工地,再量一遍。”
电话那头的陈老板唯唯诺诺,自知理亏,只好咬破牙齿含血吞,自认倒霉。老老实实补给他电缆短缺的货款。打完电话,元铁对玉茶说:“我去金华五金店拿几件电缆配件。”
玉茶在店里,一个中年人进店购买灯管。玉茶说:“飞利浦灯管8元一条,国产灯管5元一条。”
中年人要了一条飞利浦灯管,从口袋里摸出一张10元纸币:“你们卖得东西太贵了!”玉茶找给他两元,中年人说:“我看你这个店,生意很好,回去给你加税。”
过了一会儿,元铁的干爹郑林从门外进来,他六十余岁,个子中等,戴着一顶草帽,穿着衬衣、短裤和凉鞋。他一进门,就问玉茶:“刚才向你买灯管的人,你和他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
“那也奇怪,我刚才在路上碰见他,他故意扭过头不理我。你认识吗?他是S局领导。”
“不认识。我卖给他一条飞利浦灯管8块钱,他说太贵了,要上调我们营业税。”
“这下子麻烦了!你不知道,前几天,我听老乡曾贵说,他家里要装修,买了一些电线、开关、线槽等东西,曾贵一文也不敢收,算白送给他了。”
几天后,几位穿着制服的人员到店里来,把一份关于调整税费的通知单发给他。郑林正好在店里,对着一位熟悉的税务人员说:“原来营业额才定两万,现在一下子涨到8万元,这也太不合理了,能不能降一些?”税务人员说:“你把我们的头给得罪了。我那天看了电脑,已经输入进去,不能更改了。”
此事,让元铁心里十分憋屈。数天后,他打听到这个领导的妻子在自家开个餐馆。当晚深夜,天下着雨,元铁撑把雨伞就出去了。他找到那家已关门熄灯的餐饮店,乘没行人时,从怀里掏出一块砖头,瞄得准准的,抛向那个玻璃橱窗。当他看着那个领导穿着红裤衩惊慌失措地从屋里跑出来骂娘的时候,他自个儿远远地躲在椰树底下阴影的地方偷乐着。
后来,郑林托人送礼、讲好话,几个月后才算把税费降了下来,此事总算了决。
元铁的干爹郑林,自1985年从洞头来三亚推销机电产品。他的妻子是乐清人,兄弟朋友都是生产高低压电器的厂家。他从福建、广东,一路来到三亚。看这里地方虽小,却也有许多大单位,如面粉厂、师部农场、榆林部队,都需要这些材料设备。因此,他留了下来。
先是长期住在旅馆,拎着一个包四处跑。订到业务,就从乐清发货;没事干,和几个老乡喝酒取乐。后来觉得这样并非长久之计,便在解放路租了一个铺面。自己的两个子女还小,在念书,于是把元铁叫下来帮忙。往年出差跑渔粉业务的经验,让元铁一干起来便上手,把生意做得红红火火。
郑林和阿春是远房亲戚,郑林家住在洞头村,两家平时也很少走动。元铁出生后,阿春请一个看命先生给儿子算生辰八字。
先生说:“这小孩,在五行生克中属金命,洞头在东方,他将来要去南方火位,金被火炼,才能成才。他命犯华盖,流年犯太岁,不克父母,必然自伤。要拜一个干爹,才有利于父母。”
阿春听了,开始物色人选。她从看命先生口中了解到,这个干爹,可以是人,也可以是宫庙里的神佛。他先去附近的娘娘庙求签,不允;又到洞头宫口杨府爷宫求签,也不准;问了几个亲戚,不是八字不合,就是对方不肯。久之,阿春见这等麻烦,又因家务繁琐,就慢慢淡忘了。
正好郑林有一个亲戚的父亲去世,帮他在阿春这里定一口棺材。在闲聊中,阿春提起小儿子至今三岁了,还找不到干爹。有些事,也是巧合。郑林自结婚十几年,妻子也给他生了两个子女,但就是养不住。
郑林说:“看我合适不?”阿春询问了他的生辰八字,还真行。就这样,阿春给他买了一斤肉,两瓶酒,用双方的红帖,在家里祭拜祖宗的神位前拜了,就算完成了这个仪式。郑林自当了干爹,不久妻子怀孕,生了一个女儿,来年又生个儿子。他万分高兴地跑到阿春这里答谢,让他拥有了一对子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