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杉去菜市场买了一条鱼,打了一块肉,直接拎到母亲的家里。
阿春在后门水井边一面洗衣服,一面和几个妇女在聊天。看见元杉回家,连忙放下衣物,双手在衣服上搓了搓,说:“元杉,你回来啦?”
元杉应了一声,与那几个妇女打个招呼,进屋里了。阿春接过元杉手上的鱼和肉,把它放在桌子上。她从橱柜里拿出一包糖果说:“这是花圈店老王女儿送定的喜糖。”她又从一个纸包里取出一个饼,“缝纫店陈师傅的女儿出嫁了,这是喜饼。我们吃了一个,留了一个,正好你来了,也尝尝。”
元杉说:“妈,我又不是三岁小孩,谁还吃这个?”
“你小时候很爱吃的,我还以为你现在还爱吃。”阿春自讨没趣,把饼和糖果收了回去。忽然她想起一件事,“你来得正好,我正要和你商量。给你打电话,的确不方便。”
“什么事?”元杉心不在焉地说,双目直勾勾地盯着后门外,妇女边洗衣服边在讲话,不知谁说了一件趣事,几个人都笑了起来。
阿春从碗橱的抽屉里取出一封信,说:“你先看一下。”
元杉接过信件,从头至尾看了一遍,说:“元铁的干爹叫他去海南三亚帮忙,我看这事可以。男孩子嘛,就别整天待在家里,去外面闯闯,看看世面,磨练磨练也好。元铁今年16岁了,我16岁就去当兵,他也该进入社会了。他自初中毕业后,高中也不读,和社会上的一些人混在一起,像个浪荡子、鲈鳗人。”
“他是三天捕鱼,两天晒网。说没有工作,他在帮人打工;说有工作,工资从来不给我,还时时向我讨一些用。只不过,去年和他姐夫出差,订了一批鱼粉,赚了一点钱。好吃好用,早用完了。”
“我听说,他还喜欢打架。”
“别人儿子好坏,我们不知;自己儿子什么货色,我哪有不知道。他去海南三亚,你既然认为可以,我看也行。你的眼光,毕竟比我看得远。”
元杉说:“信中提到,还要介绍一个老乡,帮忙看看店铺,管管来往账目。”
阿春说:“这封信,收到已有三四天了。玉茶看了,也想和弟弟一起去。我觉得,一个女孩子,跑那么远到天涯海角,有些不合适。”
“妈,这也是好事!现在这些年纪轻轻的,都有一股闯劲。你放心,如果他们成功了,固然好;如果失败了,撞个头破血流,也未尝不是一种收获!人生,谁是一帆风顺的?不经过风浪洗礼,哪能得风平浪静!”
“好,就依你说的办!”
“最近,弟弟妹妹,大家都好吗?我在温州工作,忙起来,也照顾不了家里了。”
“你大妹玉枣,一家子在北京和老乡在做铝合窗,前天写信来报平安。”讲到这里。阿春不禁心情沉重了下来,“好好一个工作给弄丢了,才受这般苦。”
元杉说:“我当时知道这件事,火气冲天,可惜身边没有手枪,否则,就一枪毙了他!他什么事不能做,去赌博,有本事还拿公款去赌,干吗不把整个国库搬去赌!?多亏蔡顺哥私下找人罩着他,大事化小小化无。开除工作,是最轻的处罚了。”
“教子一次乖!”阿春眼眶红了,用衣角抹下泪水,低着头,“最让人牵肠挂肚的是玉梅,两口子关系一直不好,老是吵架。还有玉桂,原来和供销社的一个小伙子沈海谈恋爱,我很喜欢,玉桂也喜欢。不料,他离职去深圳找工作了。两人的关系也因此断了,好可惜呀!玉桂一气之下,就和一个做鱼粉业务的老板郭行结婚了。结婚当日,男方仅请了一两桌喜酒。第二天,玉桂和郭行两人就出去旅游了,说什么现在流行旅行结婚。”稍许,她说,“现在,元竹还在供销社工作,前些年,元竹喜欢邻居张五婶的女儿,被张五婶嫌弃是农村户口,不让女儿嫁给元竹。后来,元竹又爱上一个南京姑娘,结果她走了,他又伤心了一阵子。有的人一帆风顺,有的人一波三折,这是婚姻不顺,还是缘分未到?只是玉桔和玉兰,不用我操心。玉梨和玉茶,都在工厂里打工。两人年龄也大了,高不攀,低不就,早该成家了。”
这几年间家里变化真大,人人都为生活而奔波,为生存而工作。元杉望着母亲,两鬓发白,脸上的皱纹又多了几道,不经意间,苍老许多了。
屋外下起了零星小雨,纷纷扬扬地洒向地面,刚才在井边洗衣服的几个妇女,慌忙收起面盆和衣物跑回家了。
“妈,我也有一件事和你商量。”元杉叼着香烟,在吞云吐雾,一副焦急无助和沮丧的心境暴露无遗。沉默良久,他说:“我难于开口。”
“是工作上的事?”见元杉久不应答,阿春说,“你有什么心事,就说出来吧!别闷在心里面,把身子憋坏了。”
“工作上的事,都好处理,是个人生活问题。”说到这里,元杉感到自己的手里在冒汗。好像撒谎者当场被人揭穿那份难堪和尴尬。
“你找了别的女人?”母亲有一种女性特有的敏感。
元杉答非所问地说:“咱这家里,爸爸做棺材生意,只能勉强赚取一点生活费。你一路辛苦,把我们这群孩子拉扯成人。二妹结婚,你叫了一个‘到会’;大妹出事,又叫了一个‘互助会’;还有银行贷款。弟弟妹妹,平时虽有一份工作,也仅能维持生活,家里没有余款。外人看我们光鲜,个个有工资,却欠了一屁股的账,不知猴年马月才能还清。我在温州,有一个朋友,她准备成立一个公司,邀我入股,我答应她,但是——她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要我和她结婚。”
“为什么?”
“她肚子里有我的孩子。”
“啊,那这如何是好?”
“这个女子,是我总公司李总的女儿。她对我不错,我思来想去,只得和静雯离婚。”元杉懊丧地说。冲动和激情之后,接下来就是后果。面对这种情况,元杉还是有些后悔。他恨自己,当时干嘛那么感情用事,不顾一切。他对金凤,完全是逢场作戏的迎合。不料,无心插柳柳成荫,留下一个尾巴。
“什么,你要和静雯离婚?她哪一点对你不好,你想当现代陈世美!”阿春一时怒火中烧,伸手就要扇儿子一巴掌,但她还是忍住了,把伸出去的手掌收了回来。她想,儿子不是孩童了,必然有他的想法和打算,姑且再听他如何解释。“洞头人常说‘吃不穷,用不穷,打算不对万世穷。’婚姻这件事,你千万要慎重考虑,千不可草率从事!”
元杉用手指揉揉太阳穴,似乎想通过这个举动,可以缓和一下情绪。他说:“我考虑了很久,才做了这个决定。我和静雯离婚,把洞头的房子分给她,每月给儿子抚养费。今后赚了钱,再给她一笔。至于儿子归谁,征求静雯的意见。她如果要,就给她,儿子在母亲身边也会好照顾;如果不要,就在妈妈这里暂时居住,等我温州结婚手续办好,再接回温州,今后我安排他在温州读书。”
“不知静雯同意不同意?”阿春心里一阵难受,眼角涌出了泪花。她知道一个女人一旦被丈夫抛弃而离婚,将会有一段刻骨铭心的疼痛。这不仅仅是心身的创伤,还有肉体上的摧损。
元杉听了,脸上勉强露出笑容,可心里却像打翻了五味瓶,啥味道都有。半晌,他才说:“我想,她会同意的。”他坐着发呆,想哭又哭不出,十分沉闷和难受。
在母亲这里草草扒了几口饭,元杉才回自己的家。静雯不在,门关着。他拿出钥匙开了门,却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等着。头脑里想着,静雯回来,如何和她谈起此事?约过了十几分钟,静雯和儿子振礼从街上过来,手里拿着几袋东西。
振礼看见爸爸,奔跑过来喊道:“爸爸!”
他爱抚着儿子的头,笑道:“又长高了!”
静雯笑了一声,说:“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中午,刚才在妈妈那里吃了午饭,你们吃饭了吗?”
“我逛街,买了东西,不想回来煮饭,便在街上餐馆随便吃了。”静雯打开一个袋子,取出一条包装精美崭新的衬衣,“你喜欢白色,我给你买了一条。你试试,看合适不合适?”
元杉接过衬衫,坐在椅子上,百感交集。他思忖着,她毕竟和我生活十几年了,自从结婚,我们从来不曾为什么事而争吵。只是自己有时心里闷,气得随手抓起东西摔了,她总是默默地收拾,没有一句怨言。我真的是对不起她。他鼻子一酸,眼眶里含着泪水,又滚到了脸上。他担心静雯看见,赶忙用手指悄悄擦掉。
静雯定睛注视着元杉的脸,说:“你怎么了,近来工作很忙吗?人很憔悴,眼珠都没神儿。”
元杉嚅动着嘴唇,欲言又止。
“你身体不舒服?”
“可能是昨晚没睡好的缘故吧。”
“不要太劳累。你远在温州,三顿吃饭没定时,我又照顾不上。”
“我只是觉得胸口在隐隐作痛。静雯,你对我这么好,我心里难受!”他闭上眼睛,从眼角处渗出一滴泪花。
“你到底怎么了,讲这个怪话?”
元杉并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让儿子上楼做作业。他尽量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用缓和的语气,把刚才对母亲讲的话简单地复述了一遍。“我本意不想这样,但又没有更好的办法,我只好和你离婚。”
“离婚?你讲什么话?”静雯闻言,犹如晴天霹雳,整个人怔住了。心底下忽然掠过一阵抽搐,疼得喘不过气来,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冒出来。她身子一个趔趄,扶着椅子坐下来,才有所缓和。
“我不想找理由,”元杉踌躇片刻,说:“今后你会知道的!”
静雯以一种疑惑、惊恐、悲伤的目光凝视着元杉。好像在一瞬之间,一切都变了样,人也变了,世界面目全非。她哽咽地说:“我知道,当年和你的结合,就是一个错误。你是一名年轻英俊的军官,我是才读几年小学的农村女孩子。没文化,长相又一般,门户都不对。可叹我,和你生活了十来年,以为找到了真爱。我傻,我真傻呀!”
“对不起!静雯,儿子暂时不要告诉他。”元杉说了,便出门了。他不敢在家里呆久,否则心一软,就会改口。他行走在大街上,怅然若失,恍恍惚惚,如在梦里游荡了一番。
第二天,两人去民政局,办了离婚手续。静雯把儿子留在了自己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