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岙县城,有一道斜坡,当地人称作“72层台阶”。在这台阶的下边,是一条老街。街道两旁,有一排排建于民国初期,两层楼高的砖木结构的民居。楼上住人,楼下当店铺。
这里有一家棺材店,掌柜徐文才,四十七岁,中等身材,人长得白白净净,斯斯文文。他经营这家店,已有二十余年的历史了,在当地颇有名气,口碑极佳。可能是因为他生意兴旺,后来才引来许多个体户在这里相继开起了花圈店、香烛店、神佛工艺品店、箩筐竹板铺、缝纫店、自产自销的皮鞋店等等,从而形成了一条商业街。
徐文才的店铺有二十几平方米,靠内侧搁着一副棺材,半成新,尚有一半没上油漆。地上摆放着几块木板,他正和一名伙计在对一块寿木度量着尺寸。后面墙,用木板隔开,通过左边一个小门进去,就是他家的厨房和餐厅了。
后门外,店主妇——他的妻子阿春,带着孩子们在屋后的一块地里忙着收割番薯。
阿春,四十三岁,留着一头短发,穿件蓝色粗布衣,袖口有几处补丁。裤脚卷起,拖着一双木质拖鞋。她脸皮皱皱的,眼睛看东西,都不在一条视线上。宽大的嘴巴,曝出两个大门牙。她长相显老,乍一看,就像六十多岁的老妇。也许是操劳过度,过早进入老年期。
阿春,原来姓陈,七岁时以童养媳的身份走进徐文才的家。她有三个姐妹,没有兄弟,她年龄最小。当年陈老和徐老是结拜兄弟,徐家有一个儿子,两个女儿。当徐老向陈老提出要一个女儿当媳妇时,陈老便满口答应了。阿春和徐文才从小生活在一起,到了十六岁,她结婚了,当了徐文才的妻子。
阿春有三个儿子,七个女儿。有趣的是,自己虽然长得丑陋,但是七个女儿个个漂亮,被左右近邻称为“七仙女”。可能是继承和吸收了老公的优良基因,儿子也是一个个长得生龙活虎,一表人才。
她十七岁生子,往后一连生了两胎,那时洞头刚解放不久。后来,马寅初来个计划生育,她作为农村户口,不受影响。往后又有政策,多子多福,一胎三子四子还上台做报告讲事迹。在这种风气之下,她一鼓作气,又生下几个子女,才歇口气。自己的精力、体力实在吃不消了,才去医院放环,做了结扎手术。她人生中的造人计划,才算结束。
有一次,县政府领导下乡人口调研,问她如何生得十个子女,她说我们海岛县,一到晚上没电,黑灯瞎火的,早早就上床睡觉了。如果睡不了,那还能干什么,不就干那事儿。其实,我这些不算什么。中仑村元民母亲13岁就生元民,比我还厉害。领导一听,哑然失笑。从中悟出一条道理:文化匮乏,生活单一,一切工作,应从基层开始。
这块番薯地,约有一百多平方米,中间种着六七垄番薯和蔬菜,四周是一些花草树木。前些年,阿春从一村民手中购得,准备将来让大儿子徐元杉分家时建房的宅基地。后来因为交通不便,就不在这里兴建了。徐元杉从部队复员后,在靠近北岙小学的地方买了一块地皮,自建一栋三层楼房子,以便今后小孩读书方便。于是,这块地就这么留了下来。
阿春心里揣测着,这块地,荒还是荒着,还不如种点什么。主意已定,她就拿着镰刀、锄头和畚箕,干了起来。一干活,才知道这块地几乎荒废了。多年来,杂草丛生,住在附近的人,还把一些生活垃圾,如破纸箱、玻璃瓶儿,盖房时剩下的旧瓦砖头、破木板尽往这里丢,简直就是一个垃圾场。
隔壁花圈店老王看见了,说:“阿春,你忙什么?怎么这么勤快,在这里打扫卫生?”
“哎呀,老王,吃饱换饿哪,在家里闲着没事干。你不知道,这片草地在屋后,每到夏天,蚊子、苍蝇满屋飞不说,还有毛毛虫和蛇爬进屋里呢,吓死人!现在正好是秋季,草儿都枯了,我好干活。卫生好了,大家也高兴!”阿春用挂在脖子上的毛巾边擦着汗边说。
香烛店张五婶听说阿春在清理卫生,也搭腔了一句:“以后有垃圾,我也不往那儿丢了。”
阿春先把那些瓶儿、罐儿清理到一边,用镰刀把杂草一阵扫荡,就地堆着晒干。受苦受累干了两三天,终于把这些杂草和垃圾清理干净。再经过五六天太阳暴晒,秋风一吹,草木干枯透了,与那些纸皮、木头放火一烧,又驱蚊虫,废渣当肥料,一举两得。
过了新年后,阿春就发动家里老少一起上阵,平整这块土地。然后用篱笆围起来,分别在东南西北四个角落,种上南洋杉、铁树、竹子、白玉兰;又沿着篱笆四周种上桂花树、红枣树、茶花、瓯柑、梨树、梅花。用她的话说——就是让每个子女都有一种属于自己的花草树木,让其在阳光雨露下茁壮成长。中间留一块空地,种些四季瓜菜。如今,她家后院的这个果园,四季花果飘香,瓜菜逐日新鲜。
秋高气爽,天空蓝得如同洗过一般清透。这天是星期日,阿春看见邻居三三两两都在附近地里收割番薯,正好利用几个孩子不读书,就一起干活了。
四女玉梅,十六岁;五女玉桂,十三岁,两人弯着腰,飞舞着镰刀,把番薯藤一拔拔割掉,挪到田垄沟里。阿春则拿着一把锄头,挖番薯,每锄一下,心里就一阵高兴。六女玉梨十岁、七女玉茶九岁,蹲在田垦上,从妈妈锄翻过的土块里寻找番薯,并把粘着的泥土清理干净,一块块扔进箩筐里,一下子装了半箩筐。
二儿子元竹七岁、小儿子元铁四岁,则在一旁用根小树枝在掏弄着土块里的白色蛹虫。它蜷缩着小身子,洁白得宛如一朵雪花,躲在土层里。等待时日,化成蝴蝶,飞舞在这片草地上,仿佛在追逐远去的那个梦。
玉兰从门口进来,手里拿着一袋用纸包裹着的东西。看见父亲正在全神贯注地给棺材板打油漆,说:“爸,我来了。”文才听出是三女玉兰的声音,应了一声,头也不抬,双手只管忙自己的活儿。“这个芝麻饼给你吃。”玉兰从袋子里取出一个饼,放在凳子上。从小门进来,望见厨房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影,她又转身到前面的工作坊,问道,“爸,我妈呢?”
“她们几个都在屋后收番薯呢。”徐文才说。
“哦!”玉兰来了兴趣,朝后门小跑去了。
玉兰种过菜,摘过瓜和豆,但她最喜欢锄番薯。那一锄头下去,用力一扳,红色的番薯就露出来了,一窝一窝的,活像刚出生时的小狗崽儿。有时肚子饿了或嘴馋,就挑一块大个的,用衣服擦下外皮,双手扭紧番薯两头,往膝盖上一砸,番薯就从中间断开了。白色的肉块上还会泌出白白的乳汁,那个新鲜甘甜就甭提了。
玉兰从后门出来,绕过水井,迈上八九个台阶,就是这块番薯地了。到了田头,看见一家人都在干活,她喊道:“我来啦!”
众人抬头一看,见是玉兰,纷纷说道:“来来来,快来帮忙!”
玉兰举起手里的东西:“你们休息一下,我这里有芝麻饼!”大家一见有吃的,放下手里的活,争先恐后地跑过来:“给我一个!”
“好好,你们不要抢了,每人一个,都有份!”众姐妹和弟弟都派发完了,玉兰把一个饼送到阿春跟前,“妈,这是给你的。”
阿春看着玉兰双手空空:“你自己的呢?”
“我吃了。”玉兰撒个谎,她刚才路过小摊,剩下八个饼,都买了。谁知,不够分。
“你骗我。”阿春把芝麻饼掰成两半,递给女儿一半。玉兰笑着,接了过来,美美地吃了起来。
她刚要拿起锄头锄几把番薯过把瘾,小弟元铁就叫了起来:“三姐,我要喝汽水。”
阿春瞪了他一眼:“这里哪有汽水,喝开水。”田头一角,有个铝锅,锅里盛着凉开水,锅盖上有个小碗。
“我不喝水,我要喝汽水,三姐!”元铁撒娇了起来,嘴巴一闭,就要哭了。
“三姐,我也要喝汽水。”几个小妹一起跟着嚷嚷了起来。
“好好,你们快快把番薯收了,我现在就去买!”玉兰跑开了。
元竹望着三姐离去的背影,说:“三姐真好!”
阿春说:“你三姐一个月的工资才三十几块,今天可破费了。”
玉梅说:“一瓶汽水两毛钱,我们几个加起来连三姐一共八个人,一块六,三姐付得起,妈妈不用担心。”
“你们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前些年有句顺口溜,‘平阳讨饭,文成人贩,永嘉单干,洞头吃贷款。’大家赚钱不容易,生活不容易。”阿春皱着眉头说,“下星期天,我们再把岭背那块自留地的番薯收了。”
不久,玉兰用个小篮子装着买来的汽水,弟弟和姐妹们都喝了,干起活来,轻快了许多,高高兴兴地把一筐筐番薯,抬回了家。
玉梨、玉茶、元竹、元铁,劳动一结束,就像放出笼的小鸟,一眨眼工夫,溜之大吉,跑到街上玩闹去了,仅留下几个岁数大的姐姐,陪着妈妈在忙碌着。
几箩筐番薯放在后门口,阿春让玉梅和玉桂从中挑选一些被锄头锄断、被虫咬的番薯,把它们清理干净,煮了两大锅。外灶烧煤,内灶烧木材,风箱抽拉着哐哐响。
玉梅累得满头大汗,用袖子擦着脸,脸色被灶火烤得通红。她抱怨道:“妈,这电什么时候才通啊?”
屋子里弥漫着柴火烟味和番薯煮熟的香甜味。这种味道,让饥肠辘辘的人馋涎欲滴,胃口大开。坐在一边拉风箱的玉桂接过话:“听说过几天就通电了,我们可以解放了。”
阿春听了屋内两个女儿的对话,说:“一通电,我们就买两个鼓风机,再也不用辛苦你们了。”她说,“玉兰,你去屋里拿两个篮子来。”
“哦。”玉兰起身到屋里去,取了两个篮子。她明白母亲的用意,就不多问了。阿春坐在一块小凳子上,把散落在地上的番薯看了一遍,捡了十几块浑圆光滑的放进一个篮子里。放满后,又把另外一个篮子也放满了。
“这是给大哥、大姐的?”玉兰说。
“你大哥几年前从部队退伍回来,又讨了媳妇,总算找到一个好单位。又生了一个宝宝,我是放心了。你大姐玉枣结婚半年了,还没有身孕,将来生下一男一女,都是好事。你姐夫在银行工作,只不过远在大门岛,隔山隔水,有些不方便。我挑选一些番薯留着,改天送给他们,尝尝鲜。”
“妈,你找二姐的干爹讲一下,让他想想办法,把姐夫调回来。”
“你二姐的干爹是邮电局局长,又不是银行领导。”
“妈,这点你就不懂了。”
“我不懂,你懂?”
“如果你不相信,明天抽个空,上门拜访他一下,没准有用。”
“那你说带什么礼品?总不能空手上门,求人办事吧!”
“这一点,妈还让我教吗?”
番薯煮熟了,玉梨等几个人也从街上闲逛回来了,一家人围着一张大桌,一人一碗,尽兴地吃着。桌子的中间放着一碟鱼干,一碟萝卜干和酸菜,每个人夹几次,便见底了。
阿春对孩子们说:“农民伯伯,种田很辛苦。你们长大后想讨个好老婆,嫁个好老公,吃饭要吃干净。”岁数大一点的,点头称是;年纪小的,才不知什么老公、老婆。不想吃了,就撒开筷子,溜下桌了。阿春也不打不骂,你不吃饭,自然有鸡吃,也不浪费。等会儿,肚子饿了,别喊我。有几次不想吃饭的孩子喊肚子饿,她狠下心,不理他们。往后,这些小子们就乖乖吃饭了。
锅底剩下的那些零碎番薯,阿春便用一个盆装着,和着桌上孩子们吃剩的番薯皮,一起扫进盆里,拿到后门喂鸡。屋后养着十几只鸡,这么一个大家庭,总有吃剩下的饭菜。
这些鸡放养的,平时都跑到后院的果园里寻虫吃,当阿春“哫哫哫”叫了一遍后,它们像疯一样跑回来。有一回,老母鸡在灶后的柴堆里生完蛋,“咯咯咯”地叫着,阿春知道讨米吃了,撒了一小把米,奖励它,它不叫,低头啄米了。她捡起那一颗鸡蛋,放在碗柜里。碗里已有三四颗鸡蛋,她心里盘算着,中午饭可以做个韭菜炒鸡蛋了。才出去办件事,回屋又发现一颗鸡蛋。第二天,她发现是邻居张五婶家的母鸡跑到她家里来生蛋了。她把此事告诉了张五婶,张五婶就把那只母鸡圈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