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春家附近有一家缝纫店,她在店里正从陈师傅手里接过几套已经做好的婴儿服装。
她取过一件仔细端详着,说:“想当初,我生大女儿的时候,都是大儿子褪下来的衣裤,改一改,就穿了。到了第三胎、第四胎,就穿哥哥、姐姐的衣服,省了不少钱。现在可好,一切都是新的。”
陈师傅说:“你现在是既当奶奶、又当外婆,你有福气,人又年轻。”
“我是摔进女儿坑,爬出来了——‘田螺为囝死,春蚕为丝亡。’当奶奶和外婆,就轻松了,不用那么操心。有空就去看看小的,逗逗他玩,像耍猴子一样。没空,自然有他们父母管教。”阿春说,“陈师傅,我看你的岁数也有五十出了,也该抱孙子啦?”
“当外公了。我只有两个女儿。”
“都好!说起来,还是女儿贴心父母!儿子是门前柱,是眉毛,好看。”
元竹背个书包从街上的石板路上过来,元铁跟在屁股后面,寸步不离。
元竹看见妈妈站在缝纫店门口,说:“妈,小弟老跟着我,我上学他也上学,老师不让进去,他又哭又闹。老师没办法,只好让他进去,进去坐不到五分钟,又跑了。”
“我在家里,没人跟我玩!”元铁努着嘴,忿忿不平。
阿春蹲下身子,掸了掸他衣袖上的灰尘,抚摸着他的头:“你也真是二哥的裤头香袋。不过,今年下半年你就可以读书了。等入学的那一天,妈给你煮一碗米粉,加葱花和芹菜,让你今后读书聪明和勤快。”她发现他衣服上掉个扣子,转过头对陈师傅说:“老陈,麻烦你借个针线,再找个纽扣。”陈师傅把针线和纽扣给了她,她边给元铁补扣子,边念道:“‘在身添(补)、在身缝,谁如枉说我们元铁做贼,嘴生虫。’”
“妈,小弟昨晚又尿床了,把我的被单也尿湿了,早上本来想告诉你,后来赶着上学忘了。现在身上还有点臭臭的。”
也许是白天太调皮捣蛋的缘故,元铁经常会尿床。因此,半夜里阿春总要把小儿子叫醒起来小便。一旦忘记了,当晩非尿床不可。元竹和他同睡在一张竹板床上,那尿味让他只好忍着。谁让他还有这么个弟弟。
阿春瞪着小儿子,元铁被妈妈看得羞愧地低下头。
阿春拉着元铁的手出门,街上有人喊她:“舅妈。”她扭头一看,是大姑的女儿春香,在医院里工作。春香问,“你要去哪儿?”
“今天玉枣出院回家,我想去看看。前几天,我去了一次,带了碗姜茶,后来没时间,就没去探望她。在医院里,饮食真是不方便。煮点什么补汤,还要自带煤油炉。”
“玉枣昨天下午已出院了,她小姑和家婆一起接她回家的。”
“那好,提早出院也好,这次多谢你的帮忙!”
玉枣入院时,临时没有床位,后来通过春香的关系给安排了。
“改天休息,我也去她家‘送更’。①”
“你不用客气了!”
阿春告别了春香。她想:明天叫女儿们通通去‘送更’,大家热闹一下,毕竟是大女儿生儿子,值得庆贺。不对啊,明天是礼拜三,玉桔、玉兰、玉梅、玉桂都在上班,玉梨、玉茶、元竹又在读书,只有大媳妇静雯在家。要去就一家人去,才热闹。
她回家后,等玉梨和玉茶放学了,就让她们两个分头去通知媳妇静雯和二女玉桔。玉梨和玉茶,觉得这是一件好差事,想两个人结伴一起去,也好玩。阿春见她俩高兴,随其自便了。
两个姐妹先到大哥家里,嫂子静雯在家。每个人塞给一块钱,让她们自己上街买点东西吃。到了二姐玉桔家,她不在。她们去广播站找姐夫。焕桐在写稿子,听了两人的话,说句知道了,就没有下文。两个姐妹只好灰溜溜地回家了。
半路上,正好遇见玉桔下班。把此事说了,玉桔说:“你们想吃什么,姐姐今天发工资。”
玉梨说:“不吃了,我们回家吃饭。”
玉茶看见路边有油炸煎糕,吞着口水,说:“二姐,我想吃煎糕。”
玉桔买了三个,在路边等着。她说:“再来一碗馄饨,晚上回去就不要吃饭了。”
“好好!”玉茶拍手笑了起来。三个煎糕油炸好了,每人用一张小纸拿着,一边吃,一边往阿香婆馄饨店走去。
星期六的大清早,天空晴朗,树上的叶子纹丝不动。几只喜鹊在后院的树枝上啁啾鸣啭的叫个不停,引来十几只小麻雀栖在金茶花树上,一会儿跳到地上,尾巴一翘一翘的在草丛里寻找小虫。三五只蝴蝶在花丛中飞来飞去,元铁和玉茶挥舞着一个网兜,追逐了几圈,才罩住一只。元竹手捧着一本书,坐在白玉兰树下的一块石凳上,津津有味地看着。
“啪”的一声响,有人在元竹背后拍了他一下肩膀,把他吓得一大跳。他正想骂人,抬头一看,是玉梨。
“妈妈找你老半天,原来你躲在这里看书。”玉梨看了小人书的封面《聊斋志异》,她说:“哎哟,原来你被书里的狐狸精迷住了。”
“你胡说什么,什么狐狸精!”元竹说,“你们找我有事吗?”
“妈妈和姐姐们都准备好了,今天要去二姐家‘送更’。”
“这是你们女孩子的事,我去干嘛?”
“我们准备了一些礼品,让你帮忙抬。”
元铁在旁边央求道:“二哥,我去,你也去嘛,才热闹。”
元竹瞟他一眼,说:“你个馋猫!”他回头拉着玉梨的胳膊,问道:“六姐,我刚才看书,想起一件事,你说小学课本里鲁迅先生的《百草园》,有没有我们这个果园大?”
“这个,你去问三姐,她是老师,去过绍兴。”
阿春看见他们几个,招手喊道:“元竹,快来,就等你啦,这一筐礼品,你和玉茶抬着。”
元竹跑了过来,对玉兰说:“三姐,我刚才在我们的果园里看书,想起鲁迅先生的《百草园》,它有没有我们这个果园大?”
“跟我们这个差不多大小。”玉兰不假思索地说。
“那你说,园子里有美女蛇,也是真的?我听说汉高祖砍白蛇起义,孙悟空钻进蟒蛇的肚子里弄船变桥,还有白娘子和许仙也是真的了?”
不等玉兰回答,阿春抢过话题说:“你的问题真多!我看都是真的,要不,怎么千古流传下来呢?”
元竹抓挠着后脑勺,怀疑似地说:“我有点不相信。”
“好了,这个问题,我们改天再讨论。现在,你的任务,就是和玉茶抬这筐礼品。”玉兰轻轻拍了一下元竹的脊背,说:“小帅哥,行不?”
元竹喟叹一声,只好乖乖得像只老实的小猫。他看着站在周围的几个姐姐和大嫂,打扮得花枝招展,好比一只只蝴蝶,让人眼花缭乱,美不胜收。仿佛身临百花园一般,只觉一阵阵芳香扑鼻,不禁接连打个几个喷嚏。他说:“哦,天哪,太香了,我可受不了!”
大嫂静雯,穿着一件深色带着圆形白圈子的裙子,蝴蝶型的翻领,头发梳盘在脑后,穿着一双皮鞋。二姐玉桔,穿一件米黄色的短袖直筒式连衣裙,正好遮住微微隆起的肚子,穿着一双布质平底鞋。三姐玉兰,穿的一条天蓝色的裙子,胸前别着一朵紫色的小花,穿着一双布鞋。四姐玉梅,穿一套大块花色的短裙,长长的头发,用一条丝巾扎着,穿着一双凉鞋。五姐玉桂,穿一件白底有黑点的短裙,露出又白又长的大腿,穿着一双凉鞋。六姐玉梨和七姐玉茶,两个都是一样打扮,上穿白衬衣,下穿黑色裙子,脚穿运动鞋,一身学生装。还有小弟元铁,穿着深色的吊带背心裤,内穿一条白衬衣,脚上穿着白袜子和皮鞋,头发被妈妈用凡士林护肤膏抹得乌黑滑亮,俨然一个小公子哥儿。
“你们去姐姐家,至于如此打扮吗?好像要上台表演。”元竹说。姐妹们听了,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
玉桔说:“我可没打扮,我现在,连化妆品都不敢用。”
静雯说:“怀孕期间,是不能用的。”
“那我也不能用了。”玉梅话一出口,马上捂住嘴,自觉说漏了,婉转地说,“我今天就没有打粉、涂胭脂。”玉梅自高中毕业后,在洞头水产公司加工厂上班,现在正和该公司的一名小伙子热恋着。去年已怀孕,后来打了胎。
阿春瞪着她一眼,她霎时脸红了。
“走吧,小弟。”玉兰对元竹和玉茶说,“你们两个人先抬着,等一下谁抬不动了,肩膀酸痛,我来抬,好吗?”
玉茶点点头,元竹没有吭声,只好把书本放在橱柜里,拿了扁担,和玉茶一人一头,抬了起来。看似有一箩筐的礼品,其实并不重。除了一些补品外,都是一些婴儿的衣物。
阳光从街道东边的屋顶投射过来,斜斜地照在路的一边。阿春与她的女儿们一人撑着一把花雨伞,从72层台阶拾阶而上,就像一阵春风香花飘过,赢得过路行人纷纷驻足观望。
花圈店老王坐在门口,扎完了一个竹圈子,准备糊贴彩纸。看见阿春,问道:“你们一家人都要去哪里?”
阿春说:“大女儿生个儿子,我们去‘送更’,吃‘面线饭’。”
“你不早说,我也跟你一起去。”老王说。
众姐妹一听,都笑了。
阿春说:“老王,请你也不敢来!等我回来,带一碗‘面线饭’给你吃。”
“好好,讲话算数!”老王说,“人家说你女儿有多漂亮,今天才相信,一个比一个漂亮,美如天上七仙女。”
“瞧你嘴甜!”阿春笑得咧开了大嘴。
缝纫店陈师傅拿着一把软尺给一个中年妇女体量胸围和臀部,听见外面一片热闹声,是阿春与她的儿女们,说:“你看看,她们身上的衣裳都是出自我的手!真是佛要靠金装,好马配好鞍。”
中年妇女感叹道:“真是千人迷,万人爱!陈师傅,你也给我照那个样子做几套。”
“你要做几套?”
“就按阿春七个女儿,给我做七套。”
“好好。”她走后,陈师傅忍俊不禁,哈哈大笑了起来。“什么人穿什么衣裳,像她这个样子,还想和人家比。西施效颦,不自量力。反正你有钱,甭说七套,就是七十套,我也乐意。”说完,他又在笑,笑得弯下了腰,捂住肚子直喊我不行了。
香烛店张五婶,站在门边和一个阿婆在闲聊,对着阿春责怪道:“你也不早通知我一声,礼物都备好了。”
“张五婶,你这个大媒婆,那就一起来吧!”阿春笑道。
“衣服都来不及换呢。”张五婶说。
“好好,我等你,让孩子们先走。”说着,阿春便坐在她家门口的石板凳上,等着。
张五婶果然跑到房间里,把外衣脱了,换上一件深绿色带金色条纹的短袖衬衣,换上一双新布鞋,抓起放在墙角小桌子上的一篮礼品,与女儿小婉打个招呼,出了门,笑嘻嘻地和阿春一起走了。
玉枣和许仁的婚事,是张五婶介绍的。
玉枣的家婆,经常到她店里买香烛,两人就认识了。讲起儿子当兵复员回家,在银行工作。张五婶有一次在和阿春的聊天时,无意中提起此事。讲者无心,听者有意。阿春的大儿子元杉是军人,因此阿春对军人就有一种特殊的亲切感,提出改日看看这个小伙子。张五婶就把这件事,告诉玉枣的家婆。
家婆说:“你们去银行,那个个子高高、瘦瘦的,叫许仁的便是。”
隔天,阿春带上玉枣,故意去银行办卡存钱,与许仁交谈了几句。阿春觉得这个小伙子,憨厚老实,便答应了。她问女儿玉枣意下如何,玉枣说:“妈妈说行,就行。”于是,这门亲事就这么定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