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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长途客车上的漫漫长夜里，时间有的是，别的事也暂时没有心思去想，那就把自己的“情感”经历好好地整理一下吧，也确实该好好地梳理一下了，关鸣泉这样提醒自己。两年前的那次“意外”，曾使他束手无策，所以至今都记忆犹新。
关鸣泉大学毕业后分配在敦煌的职业技术学校工作，一转眼已经六个年头了。其中，前年毕业的英语导游一班是由他担任班主任全程带了三年一直到学生毕业的，因此印象最深。由于他带的这个班成绩特别优秀，关鸣泉在岗位竞聘中又独占鳌头，所以，担任职业技术学校的教务主任就成了水到渠成的事。他的学生们也都为他感到自豪。
林媛媛是这个班里最优秀的学生。这个女孩子对待学习可不是一般的刻苦，简直到了拼命的程度，做事更是扎实认真、尽职尽责，识大体，顾大局，对同学们也真诚相待，因此在同学中威信很高。从入学的第二学期当选为班长后，林媛媛就一直以几乎全票的得票率连任到毕业，成为关鸣泉处理班级事务的得力助手。
三年的时间一晃就过去了，刚入校时那些稚气还未褪尽的孩子们现在都成了二十岁左右的大小伙子和妙龄少女，而关鸣泉也和全班四十八名学生融为了一个整体。担任班里语文教学的周老师有一次不无嫉妒地对关鸣泉说，这次咱们班的考试作文写失败了：作文题目是“我最喜欢的——”，要求把题目补充完整再写，结果百分之九十的学生补充的题目是“我最喜欢的人”，其中又百分之九十写的是你，几乎弄成千篇一律了。要不是出了几篇有真情实感的好作文，就全军覆没了！说完就无奈地摇着头走了。
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自从关鸣泉用了不到一个学期的时间把班级工作彻底理顺头绪之后，这个班的学生就再没有让他失望和担心过。只有一件事情让他犯了难，成了摆在他面前的一个全新的课题。
起初关鸣泉在说明写周记的要求时就申明过，上交的周记是公开的，那些属于个人隐私和内心秘密的内容不要往上面写，如果实在想写，就另外用一个日记本，放在家里自写自看。但是有几个女生全然不顾这些，仍然在周记中明确地表达了对关鸣泉的敬仰和爱慕，其中姚燕和宋佳最为大胆直接。不但如此，她们后来还变本加厉，在上交的政治和历史作业中也夹上满含着情意的纸条，先后有七八个女生在QQ和手机短信里给关鸣泉发送了仓央嘉措的同一首诗：
你见，或者不见我
我就在那里
不悲不喜
你念，或者不念我
情就在那里
不来不去
你爱，或者不爱我
爱就在那里
不增不减
你跟，或者不跟我
我的手就在你手里
不舍不弃
来我的怀里，或者
让我住进你的心里
默然 相爱 寂静 欢喜
关鸣泉以前上高中和大学的时候就收到过不少女孩子的秋波，但是从他自己的角度讲，还没有谈恋爱的经历。那些主动向他示好的信息，都无一例外地被他婉言拒绝了。他有一个简单的相法，就是等工作驾轻就熟了，同时完成研究生学业之后再考虑成家，大有一番“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的气概。可是，当工作中遇到自己班里这个十分意外的问题时，当时还真让他有些手足无措。不过，有一点他是清楚的，这种事情必须谨慎稳妥地处理，否则的话，就会导致难以预料的后果——这方面以前也不是没有前车之鉴。如果仅仅是男女生之间的早恋，老师和家长们共同引导，工作就会好做得多。可是关鸣泉遇到的却不是这样，他自己竟然在不知不觉中也成了一方当事人，这就对同事和学生家长不好多说什么。他绞尽脑汁，尝试了好多办法，最后发现有两种办法似乎见了效果：一是在班里进行对事不对人的集体讨论引导，一是让班长林媛媛私下婉转地给姚燕和宋佳那几个女生从小姐妹的角度单独谈话。关鸣泉还在班里把林媛媛树立为理想远大、勤奋好学又理智清醒的典型。总之，一度影响到整个班级情绪的暗流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渐渐归于平静。关鸣泉知道，在这其中，林媛媛做了很多工作，他为自己有这么优秀能干的学生感到自豪。
毕业考试一结束，实习就要开始了。按照通常的情况，相当一部分学生实习结束就直接签合同上岗了，所以实习出发的前一天在教室里举行的毕业座谈就是最后一次在学校里的全班聚会。人就是这样，相处得越是融洽，感情越深厚，分别就越是痛苦。当关鸣泉最后几句带着颤音的分别演说结束后，原来只是几个人的抽泣立刻变成了一片哭声，惊动得校长也进来劝慰了大家好一阵子。
到下班时间了，同学们才依依不舍地离开学校。关鸣泉回到办公室，用凉水洗了脸，内心里还是平静不下来，三年来和这些可爱的学生们朝夕相处的一幕幕在眼前一遍一遍回放。
门被轻轻地推开了，林媛媛来到关鸣泉的面前。这一次林媛媛没有喊“报告”就进来了。
“老师！给我的留言册上写点赠言吧，写什么都行！多写点。”林媛媛水汪汪的一双大眼睛盯着关鸣泉说。关鸣泉刚才给大家忙着签名的时候，也隐隐记得没有给林媛媛留言，就欣然接过林媛媛递过来的留言册，略一思忖就写了起来：
赠给林媛媛学友：
既然人生的道路上没有任何捷径，我就得走自己迂回曲折的小路。
摘自海伦·凯勒 《假如给我三天光明》
关鸣泉 2005年7月10日
林媛媛看到关鸣泉把自己称呼为学友，又看到关鸣泉写在留言册上的那一手漂亮的钢笔字，欣喜不已。她把留言册郑重地捧在手里，轻声地念着关鸣泉写给她的留言，看了又看，眼睛里闪着亮光。
关鸣泉刚才给所有的同学题赠言的时候都是以学友相称的。他觉得学生们都已长大成人，就要独立去创业了，应该充分鼓励和尊重他们。
“小林啊，你是咱们班最优秀的学生。这一次我和校长给你推荐的市旅游服务公司经理办公室的职位很抢手，人家也是首先想录用你的，你为什么放弃了，选择了去大连？当然，依你的能力，到外面去闯一闯，一定会有更好的前途的。”
“老师！我知道我应该选择您为我推荐的单位，待遇不错，还能经常回家看看我爸我妈。我之所以放弃了，都是因为……”林媛媛欲言又止，眼睛里已经有了泪花。
“因为什么？”
“因为你。”
“什么？因为我？”关鸣泉大吃一惊，疑惑地看着林媛媛。
“是的。”林媛媛平静地说，但明显是在极力克制着自己。
“为什么？”关鸣泉急切地问。
“老师，你真的想听吗？那我就从头告诉你。”林媛媛鼻翼不停地翕动着，缓缓地说起来——
鸣泉老师！我喜欢你，不！我爱你！三年前你给我们当班主任不久我就喜欢上了你。您学识渊博，对待同学们公平真诚。您的课讲得好，同学们都爱听。其实我早就知道，咱们班还有好几个女同学也喜欢你，但我是最幸运的一个，因为大家选我当班长的时候，也选我当了您教的政治和历史课的课代表，这样我就能经常到您的办公室来了。当然，我知道，当时我年纪还小，您也肯定不会赞同一个学生有这种想法，但姚燕和宋佳她们却表达得大胆直白。而我觉得，爱你，最好的方式就是按照你的教导和希望去做。我没有什么心计，我只是按照您的要求好好学习，再就是做好我班干部的工作。实际上我成功了！三年来，咱们班里和您接触最多的学生就是我，这就够了。您让我给姚燕和宋佳她们私下做思想工作的时候，一方面我按照您指点的思路去说服她们，一方面我自己却抑制不住内心对你的爱恋。我觉得我当时好卑鄙，就像是利用职权为自己谋取了私利一样。老师，我觉得其他的一切工作都没有能难得住您的，同学们都很佩服您，但是处理您和学生的这些事，我明显感觉您遇到了很棘手的难题。我只能帮您解决这个难题，不想、也不能再给您添乱，只好把自己的这份感情深深地藏在心底。
直到有一天，宋佳周末去我家，我不在，我妈妈让宋佳进了我的房间，事情才掀起了波澜。宋佳在我床头的辅导书里看到了我和您的合影照片，就是那次我们全年级去阳关春游时照的那张。我把它放大到八寸，刚好夹在那本书里，再大一点书里就放不下了。每天晚上休息前，我就把那张照片拿出来傻傻地看，傻傻地想。有时候做作业迟了、困了，我就把照片摆在书桌上，放在我的正面。看着您，我就觉得浑身都有了劲儿。
您教导我们说，学习是为自己学的，不是给老师学的，也不是给父母学的，要我们目的明确，态度端正。老师，您错了！我就是为你学的，真的！您还教导我们说，早恋会影响学习，会精神不振，会忘记自己的奋斗目标。老师，您又错了！您不知道，我喜欢你，才使我精神百倍，这才是我用心学习的真正动力。我还知道，姚燕和宋佳她们其实也是这样想的，所以我要比她们更用功、更出色。
宋佳那天没等我回家就走了。第二天，课间她叫了姚燕和我一起到操场边的那几棵柳树后面，狠狠骂了我一顿，姚燕也为她帮腔，说我是个虚伪卑鄙的小人。我没有别的办法，就对她们撒了谎，就说我去洗相片的时候，照相馆的师傅看到我们洗的多，要免费送一张，就随便选了一张放大了。她们两个半信半疑，要我发誓，现在和今后都不会爱上你，否则我就是一个真真切切的小人，要在全班揭穿我的真面目，她们也不上学了。我当时觉得，真的揭穿我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好，这样我就不用再暗暗地喜欢你了。可是，这样一来，您就卷入了是非的漩涡。要知道，我不想让别人责怪您，哪怕是一句都不行！我就对姚燕和宋佳她们发了誓。那天中午，我没有去餐厅吃饭，到外边的田埂上大哭了一场。再后来，我发现姚燕她们学习更用功了，心里又高兴又难过。每次考试，每一科我都有意放弃两三道题不做，让姚燕她们超过了我，这样一来，更多的女生也奋起直追了。这时我才明白，原来我成了她们的最大障碍了。现在我这个障碍排除了，她们的劲头更足了。您还为此批评过我，说我学习退步了，其实，您批评我的时候，我心里并没有多难过。能为您做点事，我心里其实挺高兴的。至于咱们班的男生，也有给我和姚燕她们传纸条、发短信的。在这一点上，我们女生保持了高度的一致，我们就一句话，好好学你的功课，听老班的话，什么时候超过我们了再说。
关鸣泉听着林媛媛悲情的叙说，怔怔地站在那里不动了。敏感的他并且听出了林媛媛刚才的一席话语中，有时候称呼的是“您”，跟以前一样，有时称呼的是“你”。他不是见怪这个，而是更明确地感觉到了这孩子渴望长大成熟的强烈愿望。他双手撑在办公桌上，头低着，思绪翻滚，他不敢看林媛媛那双深情的眼睛。这个阳光、上进的女孩子，几年来，她给这个班集体带来了多少欢乐，付出了多大的努力啊！而她自己，却背负着远远超过她能够承受的精神重负！这个傻孩子，她娇小的身躯难道是铁打的吗？关鸣泉脑子里闪出这样的疑问。
此时，他才注意到，林媛媛今天一身时尚的妆扮，平时乖顺地扎在一起的头发也做成松松的披肩发式，仔细看，眉毛似乎也淡淡地描过，而睫毛也似乎修饰过，清纯靓丽中透出一丝成熟的美来。天天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来来去去的这位得力的助手，已经悄然完成了她华丽的蜕变。关鸣泉现在脑子里揪扯着这样几个问题：自己是不是无意中把自己的工作和生活理念强加给了学生？自己是不是已经无意中伤害了这些纯真的孩子们？关鸣泉不是没有听到过师生恋，但从来没想过这样的事会和自己有联系。在他最困惑的时候，他甚至想用多与对他有意的教韩语的阮凤玲老师在校园里打羽毛球、聊天、一起吃早餐的方式平息学生们的这种冲动。现在看来，好在自己并没有那么做，否则的话，对这些纯真的孩子们将会是怎样的打击！对阮老师也是一种欺骗。关鸣泉一想到这些，对自己也厌恶起来，自己内心里怎么还有这样龌龊的想法。
林媛媛手扶着桌子的另一角，就站在那里，看着关鸣泉，索性说个痛快：
老师，有时候我真恨我自己，这么长的时间了，我为什么就没有像姚燕和宋佳她们那样敢爱敢恨，把自己的心意直接对你讲出来。要知道，我是最有机会对你表白的！今天，是我以学生的身份留在母校的最后一天了，以后再进这个大门，我都不知道我应该以什么样的心态面对。我觉得再不说出口，今后，恐怕就再没有这样的机会了。你说我为什么舍近求远到大连去，理由其实很简单，那是您上大学的地方。我走在大连的街上，就会感觉自己是踏着你的脚步在走，而呆在这里，我已经一天都撑不下去了。老师，我说了这么多，你不会笑话我吧？谢谢您这几年对我的教诲，谢谢您这几年对我的关心和帮助，我一定不会辜负您的期望的！老师，您保重!
林媛媛深深地对关鸣泉鞠了一躬，伸出手来和关鸣泉握手。关鸣泉头脑昏昏沉沉的，机械地伸手去握。林媛媛把留言册放在办公桌上，双手握住了关鸣泉的手。突然，林媛媛张开双臂，上前一步紧紧地抱住了关鸣泉，把脸紧贴在关鸣泉的胸前。关鸣泉愣愣地站在那里，脑子里一片空白。林媛媛大胆有力的举动使他惊愕，他感觉到林媛媛全身都在剧烈的颤抖。林媛媛松开手臂，刚转身要走，却又立刻回转身来，又一次拥抱了关鸣泉，紧接着毫不犹豫地在关鸣泉的唇上重重地吻了一口，然后拿起留言册转身就跑，一声凄厉的哭声也同时迸发出来。林媛媛几步就跑到门口，手捂在嘴上，硬是把哭声憋了回去，然后抹了两下眼泪，拉开门冲了出去，一边哭着一边飞快地下楼去了。
办公室里，只留下了还在发愣的关鸣泉，还有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一片沉寂。
两年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林媛媛初到大连后还经常给关鸣泉打电话、发短信。班里的体育委员朱晓舟对林媛媛心仪已久，也追随林媛媛一同去了大连。关鸣泉知道林媛媛有朱晓舟照顾之后，心里才略略轻松了一些。时隔半年，寒假的时候，林媛媛和朱晓舟双双来看望他，他才终于放下心来。现在想起这些，关鸣泉仍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他记得好些年前曾经听过一首流行歌曲，歌名挺特别，好像叫什么《我让青春撞了一下腰》，没想到自己也意外地让“爱情”把腰给撞了！
关鸣泉不停地自责，当初如果不是自己太执着，早就成家了，那样的话，也就不会有林媛媛、姚燕和宋佳她们这样的事情发生。现在，在职硕士课程已经结束，工作也已经驾轻就熟，再说自己的年龄也不小了，该是认真考虑婚姻大事的时候了。过去的已经过去，那就认认真真面对现在吧，也确实应该翻开新的一页了。这次张玲玲和刘玉给他介绍的女朋友是谁？她是什么样的人呢？真像刘玉两口子说的那样是品貌俱佳吗？老天保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