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苏苏下了飞机,眼前的景色令人惊叹。除了机场和附近建筑物直立的墙壁外,地面上到处是雪,屋顶和远处的鸣沙山也全部被白雪覆盖了!机场外远远近近的树木,枝头都挂满了雪淞,变成了一棵棵玉树,真是一个白茫茫的世界,而那些刚下飞机的旅客们五彩斑斓的衣着倒成了这雪景中鲜明的点缀。雪后的原野,可能也就是飞机场缺少些韵味,青灰色的跑道和停机坪上早就把积雪清理得干干净净,像是刚从雪地里开辟出来的一样。
沈苏苏没有告诉关鸣泉她要来敦煌,她这次是来看望两个孤独的老人,也想给关鸣泉一个惊喜。
一转眼几个月就过去了,真是岁月匆匆啊,沈苏苏不由得心生感叹。当初沈苏苏游览了嘉峪关和酒泉的名胜古迹之后,本打算再参观向往已久的酒泉卫星发射基地后重返敦煌的,结果几度咨询,去发射场还需要繁琐的审批手续和证明,当时又接到了父亲和母亲接连几次的电话催促,并且两位老人说就要动身来找她了,沈苏苏只好匆匆结束自己的旅程,从嘉峪关机场直飞上海。
关鸣泉虽然顺利考入了鸿润集团,但依据公司的安排,必须经过学习培训和实习环节,时间是六个月。能专门静下心来学习,对关鸣泉这样一个好学之人来讲,简直是求之不得,况且学习的又是现代企业管理这个当代最热门的领域,又是知名的大企业组织的,真可谓千载难逢。关鸣泉从学习一开始就感觉到自己在现代企业管理这方面从理论到实践都严重欠缺。他不止一次的反省自己,这些年站在讲台上讲起相关知识的时候,自己口若悬河、夸夸其谈,还博得了学生佩服的眼神和无数次的掌声,可谁能想到与实际状况却相差甚远。这书本和现实,理论和实践怎么会这么严重脱节?自己以往引以为自豪的传道授业解惑的工作,竟然在一定程度上误导着学生,岂不是误人子弟么?关鸣泉手捧着厚厚的《公司管理实战教程》,陷入了深深的思索。同期学习的五个人中,三位是博士,一位是博士后,并且除他之外的其余四人都有过在大公司实际任职的经历,据说业绩也不错,现在他们是久慕鸿润集团的大名跳槽过来的。关鸣泉起初跟他们在一起学习就感觉有些吃力,而这几位却显得驾轻就熟。关鸣泉甚至感觉到了他们对自己的一丝轻蔑,休息时间也是他们四个在一起共同的话题多。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啊!在鸿润集团这五个人的学习团队里,关鸣泉感到了一个残酷的现实:有生以来他第一次成了被边缘化的落伍者。时间紧迫,机会难得,他下定决心从头学起,一定要补上这一课,而且一定要补好!所以,从进入鸿润集团的第二天起,他就没有了节假日,没有了聊天娱乐的时间,吃饭也控制在十五分钟之内,他甚至中断了坚持多年的晨练,腿脚实在酸麻了,就简单地活动活动胳膊腿儿。他想,幸亏有多年锻炼的基础,应该能挺过这六个月。他咬咬牙,今年的春节就不回家了,趁这个好机会再好好补补课。沈苏苏知道关鸣泉的这个想法后,默默记在心里,她觉得自己有充足的时间,应该替关鸣泉完成看望父母的心愿。从上次离开敦煌到现在已经五个月过去了,沈苏苏还真想念两位淳朴热情又慈爱的老人,这次她来敦煌,就是利用寒假时间在春节前替关鸣泉来看望两位老人的。
接机的客车到宾馆后,沈苏苏没有急着去登记房间,现在是敦煌旅游的淡季,不用担心宾馆客满。沈苏苏心里轻松,还为那些看不到敦煌雪景的人们生出一丝惋惜。
尽管在上海已经准备了不少礼物,但沈苏苏还是在敦煌宾馆的友谊商店里为两位老人卖了几瓶高档的红酒白酒和滋补品,打包装箱。然后在宾馆门口叫了一辆出租车,直接去了关鸣泉乡里的家。
老关两口子一直就没有睡懒觉的习惯。早晨起床后,他们把屋里屋外收拾干净,又把院外墙角的雪扫了,给牛添了草。吃过早饭,老关又在火炉里添了柴,就放着碟片看起秦腔来。张淑琴洗锅洗碗之后,在火炉上烧上一壶水,就坐在一旁绣鞋垫,时不时的也陪着老关看几眼秦腔戏。
刚刚过去的这几个月是老关两口子最难过的一段时间。
儿子关鸣泉从小就勤奋好学,懂事有礼貌,是个谁见了都喜欢的好孩子。从上小学起,每年的奖状不断,把原来的旧房子里儿子简陋的卧室墙上都贴满了。考上重点大学后,儿子体谅父母的艰辛,他知道父母刚刚供姐姐大学毕业,经济很不宽裕,就在学校里省吃俭用,不攀不比,还把家里做的老布鞋每年都穿到学校里,一门心思用心学习,照样是喜报不断,从入学的第二年开始就一直在学生会工作。那时老两口脸上常常挂着的是自豪的笑容,再辛苦也不觉得累,心里总觉得亏欠了儿子。大学毕业后,老师极力建议儿子考研,为此还给家里来了电话,说关鸣泉是个难得的好苗子,如果继续深造,一定大有可为。几家公司也有意用他,可是这孩子就是想回到敦煌来。老关两口子知道儿子为什么这样做,孩子孝顺,想得周到,也没有错。回来后工作也不错,干得也用心,领导也赏识,才过了三四年,就当了教务主任,现在想起这些,心里都还是甜滋滋的。要说对儿子不满意的地方,就一点,工作和读书太用心,找对象成家不积极。找上门来的几门亲,有的他们老两口也觉着不错,可儿子就是没答应。到现在人也成了大龄青年,倒惹得左邻右舍说闲话。好听点的说心太高;不好听的说读书把人读傻了,成了不食人间烟火的书呆子;更有甚者说是不是人有啥问题……唉!人言可畏。老两口心里越来越着急起来。
杏子熟了的时候,老关两口子听刘玉说,又给儿子介绍了一个,说是刘玉媳妇朋友的同学,有工作,人又漂亮,这回应该差不多。刘玉说,这回如果鸣泉不好好谈,我们几个弟兄就收拾他呢。张淑琴听了,觉得这下有盼头了,心里很是高兴。
谁知道时间不长,事情竟急转直下,直把老关两口子逼到了绝望的边缘。
起初,关鸣泉从兰州回来,路上认识了个沈苏苏,说是暑假来敦煌游玩的大学生,关鸣泉也说沈苏苏是来玩几天就走的。老关和张淑琴听了儿子说的情况,危难中救人,陪上看几个景点,也没觉着不对。后来听说关鸣泉把房子也给沈苏苏住,好多天过去了仍然说陪着沈苏苏到处转,张淑琴心里就隐隐有些不放心。儿子这么大了,一向做事也有分寸,叫人心里踏实,现在却叫人感觉头绪有点乱,怎么和电视剧里有点像啊?
那次关鸣泉带着沈苏苏到家里来,张淑琴一开始以为是儿子带着女朋友回来了,这可是开天辟地头一遭啊,张淑琴当时高兴坏了。看到姑娘精干、漂亮又时髦,一见就很喜欢。到沈苏苏开口问好的时候,张淑琴虽然在晕晕乎乎中觉得有点特别,也还是觉得儿子眼光好,这女孩子确实无可挑剔——在敦煌这个开放性旅游城市里,本地女孩说普通话的也越来越多,说的也并不比电视里差,这也是司空见惯的事。直到关鸣泉给母亲介绍沈苏苏时,才彻底回过神来。当然了,一个外地女孩,路上被人欺负,在敦煌又单来独往的,出门在外也不容易,又是远道而来,自然要热情接待。后来关鸣泉也带方玉洁来过两次,方玉洁给张淑琴留下的印象实在是再好不过了,人又秀气又大方,还有本地姑娘的清新和质朴,很称两个老人的心意。只是张淑琴心里总是疙疙瘩瘩的,这一边和方玉洁谈对象,另一边又陪着沈苏苏到处走,总觉得不是个事。再后来,沈苏苏上学走了,张淑琴总算放下心来。
可谁料到,时间不长,就风云突变,那个方玉洁不跟儿子谈对象了,更叫人肝肠寸断的是,儿子被给了一个全市都知道的处分,一下子成了一个名声扫地的坏人,在敦煌实在难以立足,最后只得辞职去外地打工了!
那是深秋时节,张淑琴和老关看到儿子常待在家里,有时一待就是几天,这种情况太反常了。那段时间儿子常常走神,从表情上一看就知道是想掩饰内心的痛苦,却尽量对他们老两口做出一个笑脸,其实根本就掩饰不住!儿子硬是帮着他们把重活干完了。休息的时候,也总爱在杏园里、田埂上、还有鸣沙山上一个人漫无目的的走啊走,总爱抬头看纷纷扬扬飘落的树叶,总是站在鸣沙山顶向远处呆呆地眺望。前后也就半个月的时间,人就消瘦了许多。老两口嘴上不停地给儿子鼓劲,心里却苦得跟吃了黄连一样。唉!儿子大学毕业时要不是想着回来照顾他们两个老人,那么好的机会,如果在外面找个好工作,哪里会弄到现在这么凄惨的地步!
那次从三危山回来后,儿子下定决心要到外边去找工作,说是有两个很要好的大学同学已经开起了公司,要去找他们,老两口一致同意。树挪死,人挪活,精壮壮的小伙子,只要吃苦耐劳,到哪里不挣一口饭吃!
说归说,想归想,自打儿子走后,老两口就没安心过。儿子为人处事倒叫人放心,只是关鸣泉现在这种心情,又没有亲朋好友在一起照应,万一一时想不过来……老两口越想越怕。
好在儿子知道父母的心思,几乎每天打电话报一声平安,从话音里,张淑琴也能听出来,儿子的心情真的有些好转。儿子走了之后,女儿女婿,几个侄女侄儿,还有刘玉他们几个同学也常来,陪着干点活,说说话,叫他们放心,其实大家心里都在担心。
关鸣泉走后,刘玉来的第一次,看到老关两口子一个坐在门前的凳子上,一个靠在门边呆呆地向东南方向远望,视线似乎越过光秃秃的树梢看到了更远的地方,老两口一句话也不说。凉飕飕的秋风把残存在树上的枯叶吹落下来,在老人脚下落了一地,就连落叶拂在他们的脸上和身上也毫不知觉。刘玉知道两个老人是惦念在外流浪的儿子,本来想安慰老人几句,可是一句老爸老妈刚喊出口,两个老人眼圈就红了,张淑琴已经抹着眼泪哽咽起来,刘玉这个精壮壮的汉子也不禁泪流满面。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挨过来了,后来儿子说找到了工作,干得也很开心,老两口才渐渐放心了些。
再后来,儿子说又换了一个工作,到了一家大公司,先学习培训一段时间,就正式工作,才不长的时间,就先寄回来三千又寄回来五千元钱,老关两口子心里才真正踏实了。又一次打电话的时候就嘱咐儿子,再不要给家里寄钱了,家里啥也不缺,叫儿子在外面吃好休息好,天冷了要添上几件衣服。还对儿子说,你怎么刚把钱寄回来又寄钱?关鸣泉在电话里沉默了一阵,没有再提寄钱的事,只说他一切都好,叫父母不要担心。第一场小雪前后,没几天的功夫,邮递员又先后给老关送来两个包裹单,老关就把身份证带给侄儿,让他去城里提货的时候顺便去邮局取回包裹,结果取来的是两个不小的纸箱,里面都是两个老人的棉衣棉裤,每人一套。还有每人两双厚袜子,穿上都很合适。老关就打电话给儿子说,棉衣棉裤都收到了。本来还想问问为啥连着寄了两次,但想到这是儿子的一片孝心,劝也劝不住,也就没有多问。
张淑琴的鞋子做得好,鞋垫更有讲究。农闲的时候,特别是冬季,就是她做鞋子鞋垫的主要时节。别人的鞋底是剪齐就了事,切口就那样暴露着,她不,她还要用崭新的白布把切面包住再和鞋帮子绱在一起;别人是不管男女一律黑帮子白底,她做女鞋,能用彩色的鞋面就尽量用彩色的,如果是和男鞋一样做成黑条绒的,就在鞋头或者鞋腰那里绣上一两朵花,以示区别。做鞋垫的时候,她不是人们一般认为的那样,反正衬在鞋子里,别人又看不到,因而不够精细。张淑琴做鞋垫,一定要用新布做面,用彩线锁边,然后精心地在上面绣上花儿朵儿,这样鲜花绿叶的组合起来,一双双鞋垫,简直就是一件件工艺品。这么精美的鞋垫,关鸣泉还有关鸣月两口子都舍不得放在鞋子里,就买鞋垫用,而把母亲做的鞋垫收藏起来。张淑琴有时候发现了,就说,衬上衬上,今年冬天我再给你们多做几双。有时候还婉转地对儿子说,赶紧找媳妇啊,我给儿媳妇的鞋垫都准备了好几双呢!关鸣泉外出开会学习的时候,住在一起的同事们发现了好看的绣花鞋垫,就羡慕得不行,对关鸣泉说,让你妈给我也做一双行不行?就是掏钱也行啊!要不就拜个干妈。看那神色,好像没有这么好的绣花鞋垫相配,明明是名牌皮鞋也掉价逊色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