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作中止了?那位风度翩翩的富家公子沈志国竟然没有露面!这些天,在双方的商谈中,他最喜欢和方玉洁交谈了,并且话题有时并不在双方的合作项目之内,以至于一定程度上方玉洁似乎渐渐变换了角色,成了市政府方面的首席代表,主管经贸的陆副市长绝对不会感觉不到这一点。这些,方玉洁也感觉到了,只是她也没有别的办法。她想,只要双方的合作最终能够顺利完成,市里领导应该不会对此介意的。
但是,方玉洁怎么也不会想到,这次与台湾鸿润集团的合作竟然会是这样的结局。从年初表明合作意向之后就紧锣密鼓地做了五个多月准备工作的重点项目,也是市政府本年度和近年来空前规模的最大的招商引资项目,没想到会这样收场!谁能想到,满怀期望准备了一整天的最后一次会谈和签字仪式,会议的开始就是会议的结束!离开敦煌宾馆的会议厅后,方玉洁随高局长刚回到局里,市政府办公室的电话通知就到了。高局长立刻马不停蹄去向文市长当面检讨。
这次合作失利,压力最大,打击最大的就是方玉洁了。平时思维敏捷的她,现在只觉得头脑里乱乱的,理不清头绪。她不停地自责,总是想是不是自己在哪个地方出现了纰漏,没有把工作做好,才导致了今天这样严峻的局面。
中午快要下班的时候,高局长一脸凝重地回到了局里。他让办公室的刘主任通知立刻召开全体会议,在方玉洁印象中,这是她上班以来大家到会最迅速的一次。人们屏住呼吸看着高局长落座,也全然没有了平时开会时的招呼和寒暄。会议其实也十分简短,高局长对负责其他项目的有关人员提出了工作要扎实细致、稳步推进的要求,对前一个阶段连续加班的方玉洁他们这一组人员放半天假,和周末两天连在一起叫他们好好休息。他没有责备哪一位部下的意思,在大家还在发愣的时候,高局长已经离开了会议室。
好长时间没有回家了!前一阶段甚至给爸妈的电话问候也少了。方玉洁回到租住的小套间,带了两件随身衣服,顺便给父亲买了一件短袖衬衣,给母亲买了一双鞋子、一条裤子;又给自己买了两瓶路上喝的饮料。她没有多耽搁,就去赶中午两点开往阳关镇的公交车。
方玉洁的家在阳关镇的营盘村。从市区一直向西,过了党河水库,中间那一条还是一直向西的公路就是去阳关镇的唯一通道。向北的一条通往玉门关和雅丹;向南的一条通往阿克塞、肃北和青海。
不知是今天的心情不好,还是归心似箭,总之,吹进车窗的热风助长了这种憋闷的情绪,方玉洁感觉今天的公交车特别的慢,再加上路况不好,颠簸得厉害,方玉洁觉得自己的心情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糟糕过。
敦煌这个地方,虽然面积有三万一千二百多平方公里,但是现在有人居住的绿洲只有大小三处,也就勉强占到整个面积的百分之五。其中最大的一块是以市区为中心的敦煌绿洲,依靠党河水的浇灌;接下来就是阳关镇所在南湖绿洲,最小的一块在阳关镇和北边的玉门关之间,是戈壁中的一个孤岛,因为和南湖绿洲同属于渥洼池水系,距离也最近,也归阳关镇管辖,现在叫二墩村。其余的地方则全是戈壁、山地和沙漠,还有荒原中一些宝贵的湿地。
下午三点刚过,终于能在单调的灰色戈壁中看见几处绿树了,公交车开始进入南湖绿洲。过了这一段丘陵间连续的上坡下坡左拐右拐的颠簸路段,最后一次拐进西南方向的下坡路时,眼前一个巨大的绿色盆地就出现在眼前了。
公交车在阳关镇镇政府附近就算到了终点站。阳关镇近几年发展迅速,除了新建的镇政府办公楼、学校和医院外,店铺林立,已经把附近三个村子连成一片,形成了一个不小的集镇,各种服务设施也应有尽有。特别是近几年葡萄产业崛起,场地广阔的农产品交易市场和葡萄保鲜仓库,就占了小半个集镇。此外,在镇子边缘和附近山梁的缓坡上,还遍布着四壁全部砌成十字小窗的晾房,那是阴干葡萄的地方。
忙忙碌碌五个多月,方玉洁也确实累了。现在头昏脑胀、浑身困乏的感觉特别强烈,才使她意识到前一个阶段加班加点、全神贯注地工作,实际上真的到了废寝忘食和绞尽脑汁的程度,脑子里那根弦实在绷得太紧。不管怎么说,现在总算可以清净两天了。
镇子的北侧是一个不小的湖泊,湖面东西狭长,中间略窄,像一个顶天立地的巨人在地面上踩下的脚印。这个湖泊是修建进入镇子的公路时在一条旧河沟里截流后形成的。在原来河沟里垫起的公路路基就成了湖泊的大坝,当年修好之后称为新工坝,久而久之,人们就习惯性地把这个湖泊也称为新工坝了。
方玉洁的家就在这个湖泊南岸不远的村子里,这个村子在集镇的东边,和镇子已经连在一起。
湖边熟悉的小路并不是回家的捷径,但这里绿树成荫,湖岸南侧大多是比方玉洁年龄还大许多的白杨树和柳树。浓浓的树荫遮过了岸边的路径,还遮盖了一小半湖面。虽然新开通的大道从镇子里已经直通到村里,既平坦又宽阔,两边也是店铺相连,很是热闹,但今天方玉洁就想在湖边走走。这是她从小玩耍、上学时就走熟的路,彷佛已经深深地印在了她的心里一样,闭上眼睛她都能走回家的。她慢步走着,走走,停停,然后又是有一步没一步地走一走,停一停,想平息一下刚才路上那种特别不舒畅的心情。
正午是夏季里一天中最闷热的时侯,也是家乡的人们午休养神的黄金时段,平时一直比较热闹的湖边,现在只有几个戏水玩耍的小孩。她把提在手里的包放在小路旁的石条长凳上,坐下来看着湖面。微风轻拂,一片片鱼鳞似的波纹平静了又被吹皱了;脚下,岸边的水波一漾一漾地轻轻摩挲着细沙,使整个湖泊好像一个轻轻摇动的大摇篮。她又看了一会儿小孩子们的嬉闹——二十多年前自己就是这样的啊!方玉洁从心头升起一缕甜甜的回忆。
方玉洁是家里的骄傲,不!是整个阳关镇的骄傲!她是阳关镇第一个考入重点大学本科的孩子。九年前,当她接到西南财经大学录取通知书的第二天,当时的乡长和学校的领导就前来道贺,那可是阳关镇破天荒的事情。
方玉洁站起来,用双手拢了拢被风吹乱的发稍,提着那一大包给父母买的东西,离开湖岸从小径进入村里,没多远就到了自家的门前。
这几年阳关镇葡萄产业发展迅速,效益显著,使这个敦煌最西端的偏远乡镇一跃而成为敦煌最富裕的乡村。这里的多一半村子都已经完成了居民生活的三大飞跃:改建别墅式住宅,买车,还有就是在市区购置楼房。方玉洁的家还是原来的位置,不过已经不是她小时候住的那种简陋的土木结构的小四合院,而是和左邻右舍连片改建成的两层带庭院的小别墅了。
方玉洁进门的时候,正遇上母亲从一层的里间出来,戴着手套,手里拿着一个遮阳草帽,正要去下地干活。母亲一见方玉洁回家,喜从天降,赶忙迎上前来,接过方玉洁手里的提包,把女儿往屋里拽。
“玉玉,你可回来了!怎么又买了这么多东西!”
“也没什么,妈!这是给你的。”方玉洁打开提包,从里边拿出鞋子和裤子。母亲已经倒了杯凉开水递到女儿手里。
“妈知道你忙。可是再忙也要把自己照顾好,你看脸色多难看。”母亲心疼地责怪方玉洁。
“没事!是今天中午没有休息,又坐了一个小时的车。”方玉洁不想提工作上的事让母亲难过。
“还没事?你就是太老实,光知道工作!”
“妈!”方玉洁知道母亲想说什么:“你不要这么说好不好。”
“好好好!不说就不说。你那些一起上过学的,早都成家了。”母亲声音小了些。
最近一两年,母亲这样的话题逐渐多了起来。方玉洁也知道,和自己一起读小学和中学的姐妹们这几年都陆续结婚成家,有了孩子。刚才湖边的三个孩子里,有一个就是老同学吴琼的儿子。
“我爸呢?”方玉洁岔开话题。
“还说你爸!自从当了个葡萄协会的会长,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连自家地里的活也顾不上了。”
母亲原来是月牙泉镇合水村的人,那里也是敦煌很多年来人们心目中的富裕之乡,也是有名的李广杏的主要产地。老爸不止一次喝多了之后夸耀过,当年修党河水库的时候,高中刚毕业的他,干起活来一个顶俩,人又实诚,还有在爆破泄洪渠工程时救下副县长的光辉业绩。当时,他的事迹在工地广播站播出后,他成了工地上的英雄,认识的和不认识的姑娘都往他身边靠,母亲就是其中最执着的一个。最终结局,就是母亲义无反顾地从敦煌最富裕的瓜果之乡嫁到了当时最偏远贫穷的南湖乡,现在的阳关镇。
现在葡萄就要进入成熟期了,看来父亲早已经为今年全镇葡萄销售方面的事情忙了起来。
方玉洁的弟弟从市里的职业中学毕业后在保险公司已经开了几年的车,女朋友是同一个单位的业务员,去年就给他们在市里买了一套楼房,女方家里也表示该让他们成亲了。弟弟虽然没有考入高中,但做事精明干练,很有父亲的风格。房子装修好之后,弟弟执意让方玉洁住,说她是姐姐,先参加工作,怎么说也得先住,并且迟迟不提自己结婚的事。方玉洁知道弟弟的好意,他是不想抢在自己前面结婚让自己难堪。方玉洁倒不是那种固守传统的人,她不想因为自己影响了弟弟的生活,她仍然住在自己租的小套间里,并且劝弟弟该结婚就结,不要让女方家里见怪。依弟弟的工作性质,这农忙季节,他也是很少回家,帮不了父母的忙。
“饿了吧?你爸中午没回家,正好饭菜都有。”母亲已经从冰箱里拿出饭菜准备去热。
“妈!不热了。我想吃点凉面。”
“也行,刚放进去,也不冰,那就只热一下菜。吃过了赶紧去睡一会儿。”
“妈!咱们一起去葡萄地吧。”
“也不在这一时半会的,你先吃,吃过了睡一会儿再走。”
方玉洁感觉今天比平时明显吃得多一些。尽管现在参加公务接待啦,朋友聚会啦吃大餐的时候比较多,但是最爱吃的还是母亲做的家常饭菜,那才有真正吃了一顿饭的感觉!
方玉洁来到二楼自己的卧室,母亲后脚就跟了进来。两个多月没回家了,房间里一切依然干净整洁,能干的母亲一直用收拾房间这种方式挂念着女儿。方玉洁眼睛一热,看着母亲瘦小的身影,晒黑的脸,禁不住泪花涌动。她抱住母亲的肩膀,把脸别过一旁,赶紧用手抹去眼角快要滚落的泪滴。
“睡一会儿吧。”母亲没有再说什么,她理解自己这个有苦不轻易说出口的女儿。她让方玉洁在肩头靠了一会儿,然后给方玉洁把枕头放好,把凉被拉开,又把窗户打开了一点,一丝凉风立刻钻进了房间。
“妈!你也休息一会儿吧。”
母亲点点头,关上门,下楼去了。
方玉洁在手机上只定了半个小时的闹钟。
她躺在自己的房间里自己的床上,感觉心里踏实了许多。
午后的斜阳明媚而又有些灼热。母亲骑着三轮摩托,方玉洁坐在车斗里,看着一路上的风景——这种农用车方玉洁还真的不会驾驶。这里是名副其实的葡萄之乡,就规模而言,已经可以和吐鲁番相媲美,而且葡萄的质量也是上乘,这都是因为这里得天独厚的地理和环境条件。在这里,现在已经没有不种葡萄的人家,路旁也几乎看不到葡萄之外的其它庄稼。
天空湛蓝而又宁静,只有不大的几片洁白的云朵还在继续轻轻地擦拭着明镜似的蓝天,真是一碧千里。而蓝天之下,简直就是绿色的海洋,全是一望无际的葡萄地。葡萄架上的横木只露出短短的一截,其余全被鲜绿的葡萄藤覆盖了。葡萄架下本来还有一人多高的空间,现在已经全是一串串垂下的沉甸甸的葡萄,都晶莹剔透,闪着亮光。
方玉洁家的葡萄地有两处,一处在自家的屋后,还有一处更大,也远一点,在龙勒古城的旁边。屋后的那块地母亲已经收拾好了,现在她们母女俩是去远处的另一块地疏枝打秧的。葡萄临近成熟期,要把今年新发的荒枝剪掉一部分,目的是透气透光,加速葡萄的糖分积累。剪下的嫩秧再拉回家去,又是很好的羊草,可算是一举两得。
这种农活方玉洁干起来自然是驾轻就熟。到自家地里后,她和母亲一人一行,一会儿功夫,她们的身后就已经是整齐的一小堆一小堆剪下的葡萄秧了。
方玉洁因为工作性质就是这样,周末和假日的大半时间都用在了加班和业务提高方面,就连姐妹们约她逛街,都是难得凑在一起,惹得姐妹们都有意见了,有的说她不食人间烟火,有的说她当了科长架子也大了。方玉洁知道她们是开玩笑的,总是一笑了之。不过,只要有空,能够脱身,她还是很想和姐妹们一起轻松轻松。别看她平时自由活动的时间不多,可是方玉洁唱歌跳舞天赋极高,在大学里就参加过舞蹈和国标舞训练,再加上言谈举止得体,气质高雅,朋友们聚在一起的时候,如果少了方玉洁,玩得再热闹也总觉得有些美中不足。
虽然回到乡里的家只有一个小时的车程,但方玉洁毕竟身不由己,回家的次数并不多,心里就积累了很多的愧疚,所以每次回家她都忙个不停。给父母洗衣服毛巾床单了、收拾房间了、擦窗户了这类活,根本就不用问,看见了就做,做完了就问地里有没有要做的农活。父亲和母亲心疼女儿,本来就很难得的休假日,回来一趟也难得真正休息下来,就总是说地里的活都干完了。方玉洁很快就发觉了,将近二十亩葡萄地,那里边的活儿父亲和母亲两个人怎么能干得完!常常是一茬活儿没做完,新一茬活儿又接上了。现在每次回家,如果不是时间太紧,她都要亲自到自家地里去看一看,父亲和母亲也就瞒不住了。
方玉洁为了帮父亲和母亲干活,特别为自己准备了两套下地时穿的衣服,这样干起活来也能放开手脚,像个干活的样儿。今天要干的活不算重,她就没有像职业庄稼人那样来个彻底的改头换面。她换了一套运动装,上衣的领口和袖口是灰色的,两臂上各有两道灰色平行线;裤子也是配套的粉底灰纹,脚穿一双白色休闲式运动鞋,头上戴的也是白色旅行帽,后脑勺扎成一束的头发正好从旅行帽后边的调节孔放出来,没有受一点儿委屈。她还戴了一个精致的有着紫色小方格的口罩和一双白线手套。为了防止葡萄架上的杂物掉在眼睛里,在母亲的提醒之下,她把那副时髦的太阳镜也戴上了,也算是全副武装。如果不是手里拿着工具在地里干农活,其实跟前来旅游观光的外地游客没什么两样。
娘儿俩就这样聊着,剪着。葡萄园的深处,不时地传出她们爽朗的笑声。不知不觉之间,太阳已经挂在西天的树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