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观了洞窟,实地察看了合作计划中新的文物陈列中心的选址之后,沈志国和陪同的省地市领导在敦煌研究院接待室里休息片刻,之后就是同研究院的领导和专家座谈。大家一边谈笑风生,一边品尝着各色敦煌本地甜美的瓜果。
沈志国对莫高窟所保存的悠久文化仰慕已久,今天得以亲眼目睹,更是震撼到心底。这里洞窟规模之大,塑像之多,壁画之精美,还有这里独特的山谷既像世外桃源、又像仙山琼阁的小环境,都令他心驰神往;再加上樊院长对壁画和塑像的精彩解析和对当前保护工作的介绍,更使他觉得这块神奇美丽的地方原来和他是如此的接近。他觉得莫高窟这本活生生的历史文化教材博大精深,怎么看都看不够,并且这里还有一种荡涤世俗烦扰的神奇力量,同时,他也为自己这种浮光掠影式的浏览而遗憾。
“各位领导,保护祖先遗留下来的灿烂文化是我们每个炎黄子孙的责任,为敦煌文化的保护和发展尽一份力也是家父的夙愿。这次我们的合作项目,贵方的规划和构想已经很完备了,具体的技术细节,由我方的辜总监和贵方细谈,我想告辞一会儿。”
“沈先生对我们的接待和准备工作有什么意见尽管提出来。”陈副省长说。
“不!不!贵方的接待细致周到,准备工作也很充分,我十分感谢。我是想再好好看看莫高窟。这里环境幽静,文化厚重,是个修养身心的好地方。方小姐,能否屈尊和我一起出去走走?”
方玉洁没想到沈志国会提出这样的要求,她有些意外地看着各位领导,像是征求领导的意见。
“沈先生对敦煌这么有感情,我们也很受感动!小方,你可要当好这个导游啊!”陈副省长用鼓励的眼神看着方玉洁说。
“好的!”方玉洁大方地站起身来。
“谢谢!各位领导、各位专家不要介意,请继续商谈。”
“沈先生想怎么参观?”走出接待室,方玉洁热情地问沈志国。
“我想从洞窟前一直走到尽头,再从那边的河畔返回,这样走一圈就能看到整个莫高窟了。”
“沈先生,您真是一位与众不同的旅行家啊!”
“方小姐怎么会这么说?”
“我感觉您来到这里,比佛祖的信徒还要郑重,像一位虔诚的修行者一样。”
“修行者谈不上,我还达不到那样高深的境界。有一点方小姐说对了,我的确是以朝拜者的心态来这里的,参观了洞窟之后,这种感觉就更加强烈,面对如此的杰作,我感受到的只有荡涤一切的震撼和冲击,头脑里边别的什么似乎都荡然无存了。”
方玉洁没有想到,沈志国在这里的感受如此深切。
沈志国继续说:“我虽然去的地方不少,不过,一般都是走马观花。我倒是很羡慕那些自由自在的旅行家。” 沈志国看着来来往往的游客说:“像他们这样轻松随意地旅游,那才是一种享受。”
听沈志国这么说,方玉洁对沈志国又多了一份理解。
洞窟前的观光大道大体是平直的一条线,而蜿蜒的大泉河在古远的年代里完成了垂切崖壁的工作后,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又神奇地在崖壁前绕了一个弯——大泉河在莫高窟的中心区域南北两端贴近崖壁,而离洞窟的中段稍远,这样就在洞窟前形成了一个以崖壁为直径的半圆形台地,从古到今为香客游人们预留下了一个礼佛和休憩的广阔空间。
沈志国和方玉洁也像结伴而来的其他游客一样,融入到熙来攘往的人流之中。他们先来到最南端,而后就从洞窟前由南向北开始了预定的游览。
“这里是莫高窟的南区,保存比较完好,从南到北有一千六百多米长呢。如果把这些洞窟里的壁画连接起来陈列,那就更长了,据说要三十多公里呢。”方玉洁也是个称职的导游。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真是不敢相信,我们的祖先会有这么伟大的创造力!难怪有外国朋友说,没到过敦煌,就像没到过中国一样。”沈志国也感慨地说:“不要说像专业研究人员那样深入的了解,就是把这里的建筑、塑像和壁画粗略地看上一眼,都够震撼的。”
“沈先生更像个研究历史文化的学者。”
“学者不敢当,但从内心讲,我确实爱好历史文化。按照家父的要求,我在大学毕业前其实一直侧重学习的就是历史文化专业,特别是咱们中国的历史文化。大学毕业后在英国才开始学习工商业管理的。”
方玉洁注意到沈志国神情凝重,完全没有了之前她一直看到的那种轻松洒脱、神采奕奕的样子,就关切地问:“沈先生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谢谢!不是。”沈志国意识到自己可能有些失态:“今天能够亲眼看到祖先留下的这么宏大、这么惊人的文化宝库,也看到了研究院的专家学者们对莫高窟的保护工作也是披肝沥胆,真让人钦佩和高兴。不过,也让我难过。”
“哦?”沈志国前后矛盾的一席话,让方玉洁感到很意外。
“方小姐不要误会,我是为我们宝贵的文物流失海外而难过。你知道我第一次亲眼看到敦煌文物是在哪里吗?”沈志国反问方玉洁。方玉洁轻轻地摇摇头。
“是在伦敦的大英博物馆。”
“哦?”
“我每到一个地方,如果有空,就一定要去当地的博物馆和名胜古迹参观,这也是受家父的影响。当然,现在也真正成了我的一大乐趣。对于我们这些已经离开学府的人来说,这些地方就是难得的课堂。大英博物馆我去过好多次,不过,那都是在英国留学的时候。”
“沈先生学贯中西,真抵得上学者了。”
“学贯中西可不敢当!像胡适先生,林语堂先生,柏杨先生,还有李敖先生那样,才当得起学贯中西这个评价的。我最多是个学生。其实,在敦煌就有一位学贯中西的学者,我同样敬佩他。”
“沈先生说的是哪一位学者?”
“就是刚才在参观研究院旧址的时候,樊院长给我们介绍的第一任所长常书鸿先生。”
“沈先生说得对!常先生上世纪三十年代去法国学习西方绘画,已经功成名就的时候,却毅然从巴黎回到正在遭受日本侵略的祖国,紧接着就携家带口,来到了当时还十分偏僻荒凉的敦煌,就在这里坚守下来,保护洞窟,临摹壁画,最后成为世界知名的敦煌学者,把他的后半生都献给了敦煌。他是真正的‘敦煌的守护神’。”
“方小姐学识渊博,也是名副其实的‘敦煌通’啊!”沈志国由衷地赞叹。
“沈先生过奖了,我哪儿算得上学识渊博啊!不过是井底之蛙而已。沈先生游学世界,视野自然开阔得多。”
“方小姐如果有意到国外留学,我会全力帮助的。”
“沈先生您误会了!我没有那个意思。”
“方小姐,我是认真的。只要你愿意,费用和手续方面不用你操心的。”沈志国真诚地说。
“谢谢沈先生,我真的没有出国留学的计划。”
“对不起!方小姐,是我冒昧了。那就言归正传,我敬佩常书鸿先生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
方玉洁没有插话,只是期待地看着沈志国,听他继续讲。
“促使常先生立即回国的那个图书馆我也去过,是巴黎的吉美图书馆,那里也是我第二个见到敦煌藏经洞文物的地方。刚才听樊院长讲,常先生是在吉美图书馆门前的书摊上看到了几本关于敦煌文物和壁画的出版物之后,内心受到极大的震动,才决定回国的。本来常先生认为绘画艺术的源头和中心在欧洲、在法国。看到敦煌文物之后,才知道自己的祖国原来有着无与伦比的古代绘画和雕塑艺术,现在还静静地沉睡在荒原中任由风吹雨打。他这才醒悟到,自己艺术道路的根应该在自己的祖国,所以选择了归国。离开世界浪漫之都的巴黎,来到偏僻荒凉的戈壁深处,坚守了几十年,光是这一点,就足以使人敬仰,更不要说他在文物保护和研究方面又取得了世界公认的成就。我真是不敢想象,一个人怎么会有那么坚强的意志。再想想我自己,也去过吉美图书馆,现在也来到了莫高窟。我当然不能和常先生相比,但我应该能为敦煌文化多做一点事的,可是,说来惭愧,事实上我做得很不够。”
方玉洁现在明白沈志国为什么特别重视莫高窟文物陈列中心这个项目的原因了。与鸿润集团接触到现在,她明显感到沈志国对这个项目的热情要明显超过另外那两个大酒店。那两个大酒店投资规模更大,但沈志国主要交给副手去办,而这个文物陈列中心却是他亲手负责,这与几年来她接触的其他合作方有着明显的不同,这也正是让方玉洁感动的地方。
“贵公司这次投资建设文物陈列中心不就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吗?”
“这是微不足道的。当我在大英博物馆和吉美博物馆看到敦煌文物时,还有一点也对我触动很深。”
“沈先生指的是什么?”
“就是他们对敦煌文物的重视程度。他们在文物的存放、陈列、管理等方面有细致严格的规定,也真的保存得很好。当管理员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卷敦煌文书在展台上轻轻展开时,那种专注和谨慎的神情,比捧着一个王冠还要认真和神圣。再想想当时的中国,先是漫不经心的漠视,后来是雁过拔毛似的偷窃,再后来是为了凑数肆意地撕裂拆解。中国之大,竟然放不下一个小小的藏经洞里的文书!你知道我在伦敦和巴黎看到敦煌文物时是怎么想的吗?”
方玉洁不知怎么回答才好,只是立刻摇摇头。
一时间,两人都无语了,就这样默默地向前走。
“当时我想,什么时候,如果可能,我就修建一个大大的博物馆,用世界上最新的技术,最好的条件,把我们祖先留下的文物都收集起来保存在里边。方小姐,您不会笑话我这个想法太幼稚吧?”还是沈志国打破沉默,接着刚才的话题继续说。
“至于有些企业家用重金把流散海外的文物买回来献给国家,那是对那些单个的一两件文物来讲的。尽管也是出于无奈,也算是一种积极的选择。我们当年没有学会爱护国宝,现在就得为此付出高昂的学费,可是,这不适合敦煌文物。斯坦因拿走的敦煌文物,存放在大英博物馆里的不是一件两件,而是一万五千卷;伯希和拿走的,存放在巴黎吉美博物馆的也有七千多卷,而每一件都是无价的,至少也是价值连城,你想想这是什么概念?就这,也得人家情愿卖给你才行。那些被企业家买回来的国宝文物,一般都是流入市场,在拍卖会上竞标买来的。”
“沈先生,你怎么看斯坦因、伯希和这些掠夺了敦煌文物的人?”方玉洁又换了个话题问道。
“方小姐,你这是给我出了一个大难题啊!先不说我对这些人的评价,我自己首先是一个中国人,并且想做一个有良知的中国人。据我所知,你提的这个问题国内外争议很大,主要有三种观点:国内的大多数学者把这些人称作强盗和魔鬼,而西方学者又把他们看作是保护了敦煌文物、拯救了人类文明的英雄。后来又有了第三种观点,把前边这两种截然不同的观点综合起来,似乎显得更加客观,说他们既是强盗,又在敦煌学和汉学研究以及考古方面有巨大成就和贡献。现在好像有越来越多的人赞同接受了这种观点。但我以为,这种数学式的平均也有不足之处,太机械了。不管怎么说,我觉得不应该把对这些人的评价,作为区别爱不爱国的标准。如果当时我们的国家强大,政府尽责,这些文物一经发现,就全部完好的保存下来,那是再好不过了。可是,这仅仅是一个美好的幻想。如果说这些人是强盗,我们当然有我们的理由。问题是,在当时的情况下,留在国内的一部分不是照样被‘家贼’窃取,甚至损毁了许多吗?斯坦因和伯希和把文物存放在公共博物馆里,我们现在还能看得到;那些被‘家贼’窃取的文物恐怕再也见不到天日了。当然,我们祖先留下的宝贵遗产,却陈放在外国人的柜子里,我从感情上也不能接受。所以这个题目太大,对这些人,我还无法评价。”
方玉洁听了沈志国的这一番见解,对他又多了一分理解和敬重。
他们就这样边聊边走,一直走到南区的北端,在铁栅栏那里,沈志国望着北区那一片残破的洞窟沉思了一会儿,然后他们就掉头又沿着河岸往回走,有时则依着河畔的石栏杆看一看远处的树林和三危山。就这样看着、聊着,走走停停。后来的话题就轻松了一些。
“那些凌空飞舞的飞天在生活中是不是有原型的?要不怎么会那么生动传神?”沈志国还在回味着前边参观洞窟时的感受。
“这个我说不好。艺术作品应该是有原型的。”方玉洁回答说。
“那些原型很有可能就是敦煌本地人吧?”
“其中肯定有本地人的影子。”
“难怪一个个那么美丽动人。”
“呵呵!看来沈先生对敦煌壁画一往情深啊!”
“那是因为这些艺术品太动人了。那些优美的形象,看过后就像深深地刻在了心里,我想我是不会忘记的。”
“沈先生看来和敦煌艺术很有缘。”
“嗯!樊院长说这些壁画是‘天衣飞扬,满壁风动’,真是一点儿不假。”
“沈先生对敦煌文化这么喜爱,那您这次来就多看看吧。”
方玉洁手扶在石栏上,凭栏远眺,任凭从北面河川里吹来的清风拂动着她刚过肩头的飘逸的小长发。方玉洁两臂浅白色的短袖也不停地随风摆动,像一位就要飞升的散花的天女,真切而动人。
“会的。我今天不但看到了祖先们创作的飞天,还看到了现代的飞天仙女。”
“哦?沈先生说的现代飞天指的是著名画家曾浩先生用油画技术创作的敦煌飞天吧。那可真是匠心独运,美轮美奂。看过曾先生作品的人没有不喜欢的。”
“不是!我说的是站在我面前的活生生的飞天仙女。”
方玉洁左右看了一眼,忽然明白沈志国的意思了。她笑着对沈志国说:“沈先生真会说话,您怎么会这么想。我如果是飞天仙女,那敦煌到处都是仙女了。”
“真的!”沈志国很认真的样子。
“沈先生还是想看洞窟里的壁画吧。”方玉洁巧妙地引开了话题。
沈志国诚恳地说:“如果能请你做我的导游,一起在敦煌自由自在地游览就好了。就像现在这样。”
“我知道的还不多,我有个朋友是敦煌历史专家,如果沈先生有兴趣的话,我可以帮你联系的。”方玉洁说的敦煌历史专家指的就是关鸣泉。
“谢谢!这只是我的一个梦想。你看我哪有空啊,就现在也是忙里偷闲出来走走。我真羡慕我妹妹,她到了寒暑假就爱旅游,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两人就这样边走边说,不知不觉已经转了一大圈,回到了接待室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