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那个被一大块乌云遮住的月亮已经冲破层层的遮挡,像一面明镜似的高悬在头顶的天空,它把皎洁的银光尽可能地洒向大地的每一个角落。清爽的微风吹着方玉洁过肩的长发,有几缕拂在她的脸庞。方玉洁渐渐平静下来,但在她心里,敬爱和愧疚仍然交织在一起。她感觉自己能认识这样一个真正的男人,已经很幸福了。
关鸣泉扶着方玉洁在人行道边的一个长凳上坐下来。
“鸣泉哥,原谅我吧。”方玉洁从内心深处发出一声叹息。她突然感觉到,这是她第一次这样称呼关鸣泉,但也可能是最后一次了。
“这不是你的错。”关鸣泉轻轻地安慰她。
“你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为什么不向他们说清楚事实经过啊!”
“该说的我都向他们说了,但结果还是这样。”
“你如果告诉我,我也可以帮你的。”
“没用的。你也没有亲眼看到我堵缺口。再说了,他们也许知道你是我的女朋友。算了,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这就是命!比起那个在洪水中救下两个人、自己献出了生命却遭受了诬陷的人来,我的这点委屈又算得了什么!”关鸣泉这个一直坚定的无神论者,现在也相信宿命了。
“你就没有一点证据证明自己吗?”
“有一点。可是,那已经是宣布处分之后了,况且也不够充分。”
“能说来听听吗?”
“对你还有什么不能说的。那次抗洪过去半个多月后,也就是处分决定宣布后,我也一直不甘心就这样被人抹黑,因为就是那个缺口,改变了我的命运。我每天都要去我堵的缺口那里看看,看看河道里水干了没有,有些人就说我经不住打击,得了神经病了。一直等到河道里水排干了,我一眼就看到了我带去的那一把铁锨,埋在淤泥里还有个大概的轮廓,只露出一截锨把,尽管上面的细土已经被晒得发白,我也认得,因为餐厅的老板在锨把上缠了一截黑色的胶带。我刚要下去,猛然觉得不对,这是现场,如果我下去破坏了现场,这又说不清了。我就打电话给电视台的一位朋友,问他怎么办,他让我等着。过了一会儿,他就带着人开着一辆采访车来了。他问了我当时的情况,然后就开始摄像。人家是搞采访和制作节目的,这方面是行家。他先把水干了之后的河道都拍了,然后才让他的同事把淤泥中的铁锨取出来,在旁边的水潭里洗干净了,把这个过程和铁锨仔细地拍了一遍,然后让我跟他走。我问他干吗去,他说去还铁锨啊,我说我第二天就买了一把新的赔给人家了,他说赔是赔,还是还,去了一切听他的。我们就去了抗洪那天晚上我们同学聚会的餐厅。”
“到餐厅后,人家还记得清吗?”
“去餐厅后,我的这位朋友对老板说是采访抗洪先进人物,让他配合一下。老板很高兴,把我们从河道里捞出来的铁锨辨认了一下,确认就是他借给我的那一把,然后就把那天我们同学聚会的情况,我接到电话借铁锨的情况都仔仔细细地说了,还有几个服务员也做了补充。还说我第二天就赔了一把新铁锨让他很过意不去,因为是用来抗洪的,丢了也就丢了,还赔什么。现在赔了一把又还回来一把,一定要给我退那一把新铁锨。我的那位朋友对老板说,铁锨你就不要退了,这样吧,这把从河里捞出来的旧铁锨就先放在你的仓库里保管好,这是抗洪的重要见证,不要损坏,不要给别人,什么时候怎么处理这把铁锨,我们会亲自来给你说的。”
“这个证据很重要。”方玉洁高兴地说。
“还不充分。那几个守护大堤的人也不知道是从哪个单位抽调来的,完事之后就散伙了。”
“有总比没有强。”
“嗯!”关鸣泉点点头:“玉洁!我也有一件事要问问你。”
“哥,你说吧。”
“去年冬天,我爸我妈收到了一个包裹,里面装的是棉衣和棉袜。包裹上面只有收件人的地址姓名,却没有寄件人的落款。”关鸣泉说着,眼睛盯着方玉洁的眼睛。
方玉洁转过脸去,抬头看着明亮的月亮:“你走之后,我觉得伯父伯母去年冬天一点儿不比你好过,当时的情况,我也不好再当面送给他们。”
果然是她!关鸣泉动情的双手扶在方玉洁的肩上,又猛然把手收回来:“谢谢你!谢谢!”
“你还在谢我!那么好的两个老人,本来会成为我的公公婆婆的。现在看来,那是我做的最正确的一件事。其实,你走后,我去看过老人两次。可两次我都没有勇气走进那个大院,只在杏园的篱笆墙那儿远远地看。一次看到两个老人正在喂牛,打扫墙角。还有一次,看到两个老人在大门前一人坐着一个小凳子晒太阳。当时太阳都要落山了,早就没有了温暖,可他们还在门口坐着,也不说话。伯父望着脚下的地面,有一口没一口地抽烟;伯母背靠在大门边上,眼睛望着树梢上面的天空。风吹得墙边那一摞玉米杆啪啪地直响,大门开着,屋子里全部黑着……”
关鸣泉鼻子猛地一抽,两行热泪喷涌而出。真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沉默,长时间的沉默。只有那一渠流水在不停地奔流。
“还有一件事。”
“鸣泉哥,你说,什么事?”
“去年中秋节前,也就是我最后要下决心到底辞不辞职,去不去外地打工的时候,我给你发的祝节日快乐的短信,你收到了没有?当时你的电话打不通,也没有回信。现在想起来,如果当时你没有收到就好了,免得影响了你过节的情绪。那天,我和我爸我妈把地里的活终于干完了,我就一个人去月牙泉走了一圈。在月牙泉北山那块‘禁止攀登’的牌子旁边坐下,盯着月牙泉和月泉阁看了好一会儿,脑子里很乱,就凑了几句给你发过去了。”
“呜——呜呜——呜——”方玉洁猛然放声大哭起来。她知道,那是关鸣泉在最痛苦绝望的时候,最需要温暖和支持的时候发给她的,是关鸣泉的最后一丝渴求安慰的幻想,方玉洁怎么会不记得?那天,方玉洁正和沈志国陶醉在野麻湾的秋色里,她出门时压根儿就没带手机。
那封短信很特别,先是一首七言诗,后面才是祝中秋快乐的话。方玉洁虽然不能全部准确地理解每句诗的意思,但是大体的意思还是显而易见的。从短信里可以看出,关鸣泉当时情绪相当低沉凄凉。方玉洁晚上一看是关鸣泉发给她的,就选择了沉默。那首诗本身的确很动人,方玉洁也是在于心不忍的心态下保存了下来。后来,沈志国给她送了一部新手机之后,旧手机就放在卧室的抽屉里再没有用过,但那首诗却清清楚楚地记在心里。诗是这样写的:
秋日黄昏游月牙泉有感
平生最慕春雨瘦,
无奈秋风催月愁。
短剑残锋屈壮志,
长歌废律病沙州。
渭水曾吟阳关曲,
祁山常思定远侯。
半生浮梦半散尽,
一湾碧水一沙鸥。
这是关鸣泉在最灰暗的日子里消沉凄迷的苦闷心情最直接的流露,也是他当时最后的一丝幻想,他那时是多么渴望方玉洁哪怕是一句话的鼓励啊!可是,等来的是杳无音信的煎熬和折磨!从某种意义上讲,这比断然回绝更教人难过。
一直把坦诚待人做为最重要信条的方玉洁,这还是第一次明确地考虑对关鸣泉是说实话,还是说假话。她发现这对她来说也是一个难以选择的问题。
“一切都过去了,你不要难过。”关鸣泉咬咬牙,宽慰她。
尽管关鸣泉还在给方玉洁宽心,但她知道,关鸣泉此时心头正在滴血,方玉洁心里也像刀割一样更加难受:
“鸣泉!自从我们认识了之后,你给我的印象真的很好。现在经历了这么多波折,更加证明了我的这种感觉是对的。你真的是一位难得的好人,谁跟了你都是天大的福份!但是现在,我有了志国,你也有了苏苏。”
“我知道,已经流进这条渠里的水,是不可能重新回到源头,再流进另一条渠里去了。开弓没有回头的箭,一切都过去了。”关鸣泉站起来,走到渠边,看着渠中的激流一泻而去,不由得触景生情,无限感慨。方玉洁听了,默默无语。
“你跟着志国好好过吧,我相信他会照顾好你的。你们最好尽快举行婚礼,沈家都盼着你早日成为新一代女主人呢。你最好离开这里到南方去吧,你呆在这里还像以前那么辛苦地工作,我会心疼的。”都什么时候了,关鸣泉还想着用玩笑调节一下过于压抑的气氛。
“那你今后怎么办?”方玉洁心里暖暖的。
“我准备辞去鸿润集团的职务,留下来。”
“什么?为什么?你现在不是干得挺好的么?再说敦煌这边,你也辞掉了原单位的工作。”
“我知道我现在处在多么有利的位置,好几个省的省长都希望我能去做客呢。如果顺着现在的方向继续发展,我应该会成为一个令人羡慕的成功的企业家,况且现在我已经基本熟悉了公司的管理、运作、人力、项目、资金等等很多方面的业务,已经初步做到了这一点。在集团内部,我的工作也得到了充分的肯定,董事局也给我谈过了,希望我能挑起更多的重担。我会拥有一个成功男人拥有的一切!但是,我还是辞职的好。从大的方面讲,沈氏集团从根本上讲毕竟是一个家族企业,港台的企业好多都是这样,所以沈氏集团不远的将来最理想的接班人应该是沈志国!而很快就会成为你老公的沈志国,也不是平庸之辈,今后又有你的帮助,这已经足够了。我不想让人们觉得我比沈志国强,我待在那里已经没有任何意义,还有可能妨碍志国今后的工作,也让老先生为难。从小的方面讲,我……”关鸣泉欲言又止。
方玉洁已经明白了,如果让她和沈志国两个人生活在关鸣泉的眼皮子底下,对关鸣泉来说太残忍了。今后,本身大家就生活在沈家这个大家庭中,在生活中应该剥离得越清楚越好。其实,说来说去,关鸣泉离开鸿润集团的真正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因为她方玉洁!也真是难为他了,关鸣泉,真是一位有情有义的大丈夫!在内心深处,他把我方玉洁放在了远远高于他自己的位置!人生真像琼瑶小说里说的那样,是红尘捉弄人吗?沈志国的热情主动战胜了关鸣泉的有礼有节,而沈苏苏的敢爱该恨、义无反顾不也轻而易举地战胜了她方玉洁的矜持含蓄、按部就班吗?方玉洁觉得自己把太多的属于生活的那一部分划拨给了工作,并且把本来就已不多的正常休假又用在了钻研业务和考研复习上,她就压根儿没有给关鸣泉多少接近她的机会,而这样做的结果,其实就是等于把更多的时间和机遇交给了沈志国和沈苏苏。不仅如此,反而因为误会把关鸣泉当成了虚伪卑鄙的小人,这对关鸣泉实在是太不公平了!
方玉洁也被关鸣泉的敏锐和大度所折服:关鸣泉这样做等于放弃了令人羡慕的地位和待遇,甚至在一段时间内还可能重新沦为失业者。他只考虑别人,却放弃了自己已经获得的足可以为自己挽回脸面、改变命运的绝好机遇!
“你还是再想想。在这里,即使恢复了你的工作,升个小小的副科级都是那么艰难。我不同意你的这个想法。”
“你不同意?凭什么?”关鸣泉有些意外的反问。
“凭什么?凭什么?就凭你关鸣泉是我错过了的好丈夫!”方玉洁也豁出去了。她猛然站起来,快步走到关鸣泉面前,盯着他的眼睛大声地说。话一说完,方玉洁就双手捂着脸大哭起来,在明媚的月光下,眼泪从她的指缝里流出来,顺着手臂画出一道亮线。她已经力不能支,好像这哭声已经释放了她所有的能量,她无力地蹲了下去。
关鸣泉浑身一震,他看着已经哭成了一堆的方玉洁,蹲下去扶住了她的双肩。方玉洁身子一软,靠在了关鸣泉的怀里。
关鸣泉拥着方玉洁站起来,这时他发现他和方玉洁已经紧紧拥抱在一起了。方玉洁紧紧搂着他的腰,脸贴在他的胸口,一动不动。他的手抱在方玉洁的肩上,背上。时间像凝固了一般,一切天籁之音忽然都听不见了,两个人都只听到对方心跳的声音,都任凭自己急跳的心锤猛烈地撞击对方的心口。方玉洁身上淡淡的馨香密集地涌入关鸣泉的鼻孔,关鸣泉感到自己的血液在血管里奔突、燃烧。他捧起方玉洁的脸,注视着她明亮的眸子,他被震惊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世界上竟然有这么美丽的眼睛和这么美丽的面孔!方玉洁也仰起头,凝视着关鸣泉的眼睛,感到那双眼睛里,迸发出了万丈光芒,足可以照亮整个世界!她觉得这炫目的光芒,使她眼花缭乱,使她心驰神往。她感觉到关鸣泉在抚摸她的头发、脸颊,还有脖颈。她知道自己在微笑,她感到关鸣泉那张英武的脸在向自己的眼睛靠近,再靠近;关鸣泉额头的发梢已经轻轻地触在她的额上。她觉得她和关鸣泉就像两团水蒸气一样融合在了一起,然后共同飞旋、升腾。她屏住呼吸,幸福地闭上了眼睛。
关鸣泉轻轻地吻了吻方玉洁额头簌簌飘动的头发,他的双手抖得厉害。突然,他有力扭转方玉洁的双肩,额头伏在方玉洁的背上,轻轻地蹭了两下,然后放开方玉洁,无力地坐在了长椅上,双手捂在脸上重重地搓了两把,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了。
方玉洁走过来坐在他的身边。又是一阵揪心的沉默。
“你不同意两场婚礼同时举行,那苏苏怎么办?她一定会伤心的。”
“不!我知道两场婚礼同时举行是最好的办法。只是那样的情景,我心里现在还过不去这个坎,我爸我妈心里也会难过。我是新郎,你是新娘,我们又站在一起,可是我却不是你的新郎,你却不是我的新娘。”
沉默,又是一阵难言的沉默。
“这样吧,我和志国商量一下,不要急着操办,就往后推一段时间再说吧。我也有一件事要办,只有这件事办完了我才结婚。”
“什么事?这么重要?”
“没什么,是我自己的一点私事。”
“这样的话,志国又会不高兴的。”
“不要紧,现在我说话方便,志国会同意的,而你就不一样了,如果你不同意尽快结婚,苏苏会很伤自尊的,其他人也可能不好理解。”
“那就只好这样了,谢谢你!”关鸣泉理解方玉洁这么做的意思,为了给他留出时间,方玉洁把婚期后移的责任揽在自己的头上了。
临别时,关鸣泉对方玉洁说:“按照鸿润集团不成文的惯例,如果我方负责洽谈项目的人员与对方的谈判代表有亲密的私人关系,集团方面将重新派人,进行必要的回避。这也是去年中止谈判、今年没有让志国继续负责这个项目的原因之一。”说完了,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方玉洁。方玉洁眼里闪过一丝激动,她点点头,还以一个充分理解的微笑。本来她还想告诉关鸣泉,那个在网上向他请教敦煌历史文化的人是谁,可又担心关鸣泉心里难过,几次了话到嘴边都没有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