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圆山饭店出来,司机早就把车备好等在厅外。杨惠珊夫妇一直把沈怀祖和夫人曹淑珍送上车才挥手相别。时间刚过晚间九点,台北的夏夜早已是霓虹闪烁,灯火辉煌。
“怀祖,本来我以为这些天你已经很累了,没想到今天你精神还这么好!”沈夫人关切又高兴地对沈怀祖说。
“时间确实赶得紧了点。不过,看到他们两人夫唱妇随,开创出这么一片新天地来,实在叫人高兴。”
“就是啊,我就佩服惠珊的做事和为人!那么年轻漂亮的大红影星,从浮华的名利场中说退就退,在塑泥和炉火中埋头钻研,从头做起,硬是创作出这么多精致动人的琉璃艺术品,真不简单。”
“看到那些艺术品,不光是外观精美,玲珑剔透,尤其那些雍容慈祥的佛像,感觉就像触及到了灵魂深处一样,真让人震撼啊!”
沈怀祖夫妇是中午搭乘直航飞机从上海到台北的。他们此行是受琉璃工坊的主人杨惠珊夫妇的邀请专程来参加中国现代琉璃艺术品展览。沈怀祖在台湾工商界无疑是领袖之一,同时也是深受传统文化熏陶的饱学之士,是业界同声称赞的现代儒商,几乎所有和弘扬华夏传统文化有关的重大活动,他都是积极的支持者和参与者。而沈夫人,以前就特别喜欢杨惠珊主演的电影,觉得她在银幕上把中国妇女温柔善良的传统美德表现得淋漓尽致,即便是演武打片,也是那么潇洒利落,叫人喜爱。想当年,沈夫人还为她突然退出影坛惋惜了好长时间。的确,大红大紫的两届金马奖影后和一届亚洲电影节影后,正在事业如日中天的时候,却急流勇退,悄然息影,低调为人,从头探索琉璃制作的新工艺,一度倾家荡产,赔进了老本,仍然痴心不改,十多年的坚持终于大获成功,完成了个人事业的又一次华丽转身,这在当今名利喧嚣的现实中能有几人?
沈怀祖夫妇和杨惠珊夫妇相识已久,二十多年的交往,早就是挚交好友。沈夫人和杨惠珊更是如同姐妹一般。
“想不到一位如花似玉的柔弱女子,却是那么坚定刚强,心地宽广、豁达、坦然。”沈夫人由衷地赞叹。车窗外五光十色的街灯,映在沈夫人的脸上。沈怀祖看到夫人心存感动,神采四溢,心里也很受感染,十分高兴。
“你还是跟以前一样,对你的这位偶像佩服之至啊!”
“你不也一样吗?”沈夫人笑着反问。
“是啊!在亚洲名动一时的当红影人,却毅然抽身,一般人根本做不到,这是其一;不怕艰辛,从头学起,这是其二;倾家荡产而不退缩,十年坚持,终于成功。这是其三;有此三点集于一身,不得不令人敬佩。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如今他们琉璃工坊的品牌已经在全球都有了名气。惠珊的三十多件作品已经被好多国际知名的博物馆永久珍藏,说明她的琉璃艺术事业已经到了一个高峰。”
“什么其二其三的,还有其四呢!”
“哦?是吗?其四是什么!”沈怀祖笑着问夫人。
“当然有啊!”沈夫人接着说:“你忘了刚才吃饭的时候,惠珊说的那个制作千手观音的事啦?”
“噢!”沈怀祖若有所悟。
“你想啊,那么复杂精细的一件作品,几次千里迢迢去敦煌莫高窟实地观摩,又费了将近五个月的时间,废寝忘食的,眼睛都干涩得生了病,在就要成型烧制的时候,却赶上了‘九二一’大地震,把观音像从工作台上震下来给摔碎了,这个打击不算小吧。可是惠珊却从头再来,用了更长的时间制作了一个更大更精细的观音像来。还说这是观音菩萨觉得她前面那个做得不够好,有意显灵弄碎的,好让她做出更好的作品来。你看看,她不服输的劲儿,还有坦然平和的心境,一般人真比不了呢!”
“对!对!你算是不枉和她姐妹一场!”
“我就觉得吧,他们放下名和利,不惜倾家荡产,去做这种冒险的事,纯粹是一种承传祖国古老文化的使命感。这种品格太高贵了。对了!惠珊还说大陆那个敦煌研究院的女院长叫樊……樊……”
“樊锦诗!”沈怀祖插话道。
“对!是樊锦诗院长。樊院长还勉励她,说惠珊就是四百九十三窟。这一点我倒是不明白了,刚才也没来得及仔细问问惠珊。”
“是这样的。敦煌莫高窟已经编号的洞窟有四百九十二个,里边都有精美的塑像和壁画。说惠珊是四百九十三窟,意思是说惠珊制作的佛像、菩萨像也很精美,可以和莫高窟里的塑像媲美了。研究敦煌的顶级专家能有这么高的评价,这很难得啊!”沈怀祖及时地给夫人解释。
“惠珊说那位樊院长又邀请她去敦煌举办展览呢!我记得2000年的时候,她在敦煌已经办过一次展览了。这莫高窟对惠珊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吸引力?惠珊甚至说过,她很向往自己也有一个佛窟,一辈子就孜孜不休地做一个造佛像的佛师。”
“那当然了!莫高窟是世界上现存的最大的古代艺术宝库。对一个艺术家来说,历史文化就是他们创作的根基。要感受中华历史文化,激发艺术创作的灵感,最好的地方当然是莫高窟了。淑贞,咱们也去敦煌看看吧!”
“最近一个阶段你的血压有点高,我就是担心那里的气候你吃不消。这不,咱们的两个孩子不都去敦煌了吗?难道非得你亲自去吗?”
“去敦煌可是父亲一直没有实现的梦想啊!”沈怀祖突然有些伤感:“等这次和敦煌方面的谈判结束了,那些合作项目开工奠基的时候,你和我都去吧!”
“好的。我听你的,怀祖!”
说话间,车子已经到了自家门口。管事恰到好处地开了大门,等主人的车开进之后随即就关上了。
沈家别墅在阳明山东侧的半山别墅区,从这里回望山下的台北市区,真是一片明亮的灯海。灯光勾勒出那座耸入云天的101大厦的轮廓,十分显眼和壮观。那座曾是亚洲第一高度的大楼同其他高楼一起,在夜空下,让明亮的灯光装饰得像是一座座人工垒起的金山。
进了客厅刚坐下,侍女阿珠就奉上茶来,说少爷来过电话,知道先生和夫人不在家,就挂了。沈夫人就催着让沈怀祖赶紧给儿子打电话。
沈怀祖用阿珠送上来的蒸湿毛巾擦了脸,就拿起了沙发边灯架上的电话。
电话的另一端,沈志国掩饰不住兴奋和喜悦,把谈判的最新进展和结果全部说了一遍。沈怀祖耐心地听着,偶尔问上几句。
沈夫人也一直在一旁静静地听,沈怀祖有时微微地皱皱眉头也没有逃过她的眼睛。随着老公年事越来越高,还有公司的规模迅速扩大,沈夫人看到老公仍然辛苦地操劳,就一直为他的身体担心。也是上天有眼,赐给了他们一双好儿女。女儿聪明伶俐,正在读书,暂且不说。儿子年已三十,聪明好学,做事干练,井井有条,很像老公,这一点让沈夫人十分欣慰。儿子先是在大陆上大学,后来又在英国留学,读完了工商管理博士。但是,沈夫人更了解自己的丈夫。这么多年了,她跟随沈怀祖坎坎坷坷,一路打拼,她深知老公对儿子同样寄予厚望,并着力培养,希望儿子将来接班,能挑起这副重担。也正因为这样,老公对儿子的要求也同样严格,从不徇私护短,所以儿子完成学业进入公司都快三年了,还是迟迟没有委以重任,只是要求他不断地学习、观察、历练,也只让他有限地参与公司的决策和管理。今年才开始独当一面,半年多来,儿子跑遍了东南亚和大陆的好多地方,工作有声有色,沈夫人老两口心里都很高兴。这次与敦煌的合作,项目规模也不算大,本来也没有什么不放心的,只是天高地远,气候迥异,可能孩子要受苦了,所以时时都记挂在心上。近一个月来,儿子每次来电话,基本上都说谈判进展顺利,中间还回来过两次,也是说很快就会有结果了,沈夫人也安心了许多。可是,从老公的神色和态度看,对这次和敦煌方面的谈判似乎有些不满意。不知道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还是儿子的做法出了什么差错。
“怀祖,志国说些什么?”沈怀祖刚放下电话,沈夫人就问道。
“没什么,还是说一切顺利!就要签字了。”沈怀祖平静地回答。沈怀祖越是平静,沈夫人就越觉得心里不踏实。多少年来,沈夫人清楚地知道这一点,老公越是遇上不满意不顺心的事,反而越平静,越理智。
“怀祖,到底怎么了?”沈夫人急切地问老公。
沈怀祖刚要回答,电话铃又响了。沈怀祖看了一眼显示屏,面露微笑,拿起了话筒,对夫人说:“是咱们的宝贝女儿打来的。”父女两个又高高兴兴地在电话里聊了一阵。沈夫人知道老公特别疼爱女儿,看到他们父女两个说说笑笑的劲儿,也很高兴。通话进行了好一阵了,沈怀祖对着话筒说:“跟你妈妈也说几句吧,你妈妈都有意见了。”说完,把话筒递给了夫人。
“苏苏啊,我听你爸刚才说发洪水了什么的,敦煌那里也发洪水吗?”沈夫人两手握着话筒,有些焦急地问。
“妈咪,你好吗?我好想你!嘻嘻!”沈苏苏在电话里撒起娇来:“敦煌就是发洪水了,半个火车站都淹了。妈咪,别担心,洪水已经过去了,我没事。”
“你没和你哥哥在一起吗?”
“他是他,我是我,我才不要他管呢!”
“苏苏啊,听妈妈的话,出门在外的,那么远的地方,要和你哥哥在一起,也好有个照应。”
“他才没工夫管我呢!我哥这次可是双赢啦!妈咪,你就等着听好消息吧!”
“苏苏,听话……”
没等沈夫人说完,沈苏苏就接着说了:“妈咪,我是逗你的!放心,我会听话的。”
“这就对了。要休息好,别光顾着玩。”
“知道啦!放心吧。你和我爸都早点休息吧。我挂了,拜拜!”
沈夫人放下电话,笑着埋怨老公:“都是你把女儿惯坏了。”
“你不是喜欢男孩子吗?咱们的女儿有几分男孩子的闯劲,不是正合你的心意吗?”沈怀祖也同夫人开着玩笑。
“哎!怀祖,苏苏上次不是说敦煌干旱得直刮沙尘暴么?今天怎么又说发洪水了?这不是天方夜谭么?”
“不是天方夜谭,看来这都是事实。难道咱们的孩子会撒谎骗我们吗?”
“哎呀呀,这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呀,一会儿刮沙尘暴,一会儿发洪水,怎么会这样。快把咱们的孩子叫回来吧!”
“这也正是我考虑的问题。”
“嗯?你同意了?这可真难得。”沈夫人高兴地说。
“对了,刚才苏苏在电话里说,志国这次可是双赢了。我怎么就不明白了,双赢是合作双方共赢,志国怎么就双赢了?”沈夫人又接着问老公。
“我也不明白。不过,很快就会明白的。休息吧,今天你也累了。”
沈怀祖和夫人散步回来,刚喝过早茶,管事就进来通报,说公司的赖副总和妹妹赖玉珠来看望先生和夫人了。沈夫人一听赖玉珠兄妹来看望他们,赶忙吩咐请客人进来。
“董事长您好!伯母您好!”赖副总和赖玉珠一进门就异口同声地问好。
“玉珠啊,还带什么礼物啊,你们总是弄得客客气气的。”沈夫人一边嗔怪他们兄妹俩,一边热情的让座,又接过赖玉珠手里提着的那个精致的花篮闻闻花香,仔细端详着,赞不绝口,随后吩咐阿珠放好,又拉着赖玉珠的手让坐在自己的身边。
“应该的。听到董事长和伯母从大陆回来了,今天我们轮休,就来看看二老。”
赖副总比沈志国大不了几岁,但是进公司已经多年了,做事沉稳,干练老成,是沈怀祖的得力助手之一。十多年前,刚从学校毕业不久的赖向东一边打着零工,一边还要供刚入中学的妹妹读书,生活困顿。他们父母都已过世,只有兄妹两个相依为命。一个很偶然的机会,沈怀祖认识了这个把鲜花送到家里却谢绝了小费的年轻人,后来就把赖向东留在了自己的公司里,从此赖向东有了一份稳定的工作,薪金也比以往高出许多,兄妹俩也从困境中走了出来。
沈怀祖没有看走眼,赖向东到公司后,工作特别勤勉尽力,有口皆碑;为人又谦和而不失原则,从职位最低的小员工干起,一路晋升,现在已经是鸿润集团旗下的主干企业华润公司的副总经理,尤其在推动公司日常运作方面是一把好手。当然,这也和沈怀祖的慧眼识人、破格重用有关。赖向东的妹妹赖玉珠大学毕业后也进入了公司,到现在也四年多了,工作一如她的哥哥,又善于和同事协作,业绩有目共睹,现在是集团财务部的高级白领。这还不算,赖玉珠生就一副好身材,相貌出众,端庄典雅,被同事们公认为是公司的形象代言人。所以,这兄妹俩深得沈怀祖夫妇的信任和喜爱,老两口在心里也一直把他们当做自己的儿女一样看待。而赖向东和赖玉珠,同沈怀祖夫妇的一双儿女也相处得像兄弟姐妹一样。沈怀祖有意为沈志国今后培养了一个好助手,而沈夫人则暗暗希望赖玉珠有一天能成为自己的儿媳妇。只是儿子的意向不明,这层窗户纸才没有捅破。
公司里出类拔萃还未成家的青年才俊也不少,他们心里爱慕赖玉珠,但对赖玉珠和沈家的关系也是心中有数,所以爱慕归爱慕,只能默默地藏在心里。到后来,赖玉珠婉拒了其中一个勇敢的求爱者之后,大家心里才彻底释然了,渐渐死了这份心。
沈夫人看到老公和赖向东谈公司业务方面的事,就拉着赖玉珠的手到二楼的小客厅里去了。
“玉珠啊,你和志国打电话了没有?”
“我给志国哥打过几次电话。”
沈夫人一听赖玉珠这么说,到嘴边的一些话就没好说出口,心里责怪着自己的儿子:那些高官显宦家的小姐,儿子也认识不少,人家有意结亲,可儿子总是不提这个话题;富商巨贾家的千金,门当户对,可是儿子也是不置可否;眼前的这个赖玉珠,人也无可挑剔,和儿子虽说不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也是相知多年、知根知底,可是儿子还是兄妹之情重,夫妻之意无,倒是让自己那些老朋友们隐隐有了微词。而现在,这种不可明说的碎语又多了一个内容:儿子已经三十出头了,还是茕茕孑立。唉!谁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沈夫人就转换话题,和赖玉珠说了一些天南海北的事。聊了一会儿,赖玉珠就礼貌地告辞回家。赖向东看到妹妹下楼来了,就起身一同向沈怀祖夫妇告辞。
“玉珠,过几天我就要去敦煌了。”赖向东把车开到路边的停车带停下,点起一根烟吸了两口,才缓缓地对妹妹说。
“真的么?”赖玉珠高兴地反问:“是沈老伯派你去的吧?那里不是有志国吗?你还去干什么?”
“谈判中止,我去把志国接回来。”
“真的?志国要回来了?”赖玉珠眼睛亮晶晶的,显出很高兴的样子,同时也有些着急:“项目怎么停了?是志国没有把事情办好吗?还是有别的原因?”
赖向东知道妹妹在想什么。作为一名家庭令人羡慕、事业上崭露头角的工商界后起之秀,赖向东既有着企业家的经营智慧,又有着男人临近中年的成熟睿智。他知道妹妹喜欢沈志国,如果是两情相悦,那倒是乐观其成。沈志国不用说,从各方面讲都是台湾岛上为数不多的佼佼者。可是,在沈家之外,赖玉珠应该是沈志国接触最多的同龄异性了,沈志国如果有意娶赖玉珠,就不会这些年来对经常在眼皮子底下的赖玉珠视而不见。赖向东当然知道自己的妹妹从相貌气质到脾气性格,再到为人做事,都很出色,追求她的人不在少数,其中也不乏像沈志国这样家族背景显赫的公子。赖向东感觉到善良的妹妹在心底里是把知恩图报掺进男女的爱情中去了,这样就容易错位,给自己带来痛苦和伤害。可是,这又怎么能分得那么清呢?自己这些年来勤奋工作,除了自己有这个能力之外,不也是有报答沈先生知遇之恩的成分在里边么?
凭心而论,沈志国也根本不是那种有门户之见的人,对自己的妹妹也很喜欢,甚至关怀备至,同关心沈苏苏不相上下,和自己这个亲哥哥对玉珠的关心并无二致。不过,问题也许就出在这里,如果沈志国把玉珠也当做亲妹妹看待,那就有可能把他的爱情之路拐向另一个轨道。这,也许就是问题的关键。人的感情,尤其是爱情,往往就是这么不合逻辑、难以捉摸。
“哥,怎么了?到底怎么了?你快说呀!”赖玉珠的催促,打断了赖向东的思绪。怎么说?说什么?赖向东不知道怎么对妹妹说。
“公司还没有正式通知,还不好随便说,这一点你是清楚的。一切等我们从敦煌回来之后再说吧。”赖向东把烟蒂在烟灰盒里摁灭,又启动了马达,很快就融入了滚滚涌动的车流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