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千佛洞在党河旧河道北侧的峭壁上,和前几天关鸣泉带着沈苏苏去过的肃北五个庙石窟,还有瓜州榆林窟都属于敦煌文物研究院管辖下的以莫高窟为中心的同一个文物系统。千万年来,党河下切,形成了又深又宽的河谷,也成了我们祖先开窟造像、寻求精神归宿的理想处所。沈苏苏觉得这里跟五个庙石窟很相像,都有那种世外桃源的气氛。河滩上茂盛的草木,似乎也因为受佛祖的恩惠多而比别处要高大旺盛或者形状奇特一些;不同之处在于,西千佛洞这里的河道长而窄,洞窟稍多,而五个庙所处的地方则是党河水左突右旋形成的,东西南北跨距都比较大,更像是地面平坦的高原上塌陷下去的一个小盆地。
“苏苏!”
“嗯?怎么了?”
“去看看我们的党河水库吧,在我们这个小地方,也算是壮观的一景呢!”参观完西千佛洞,从峭壁上的台阶回到崖顶之后,关鸣泉向沈苏苏建议道。
“看看,随便找个地方蒙我不是?我两年前就去过三峡大坝了,那才叫雄伟壮观呢!”
“不是啊,你不是要彻底了解敦煌吗?再说离这儿也不远,你看,站在这儿就能看到呢!再说时间还早,也是顺路!”关鸣泉指着西南方向对沈苏苏说。不远处,鸣沙山的尽头,黄沙止步,青山相续,又隆起几个青紫色的山峰。在那几个山峰之间,一道人工画出的水平直线依稀可见,那就是党河水库的大坝。
“好吧!你说去我就去。”沈苏苏有点勉强,不过,还是同意了。
摩托车刚返回215国道,向水库方向走了不多远,关鸣泉却靠在路边停下了。虽然西千佛洞离水库的直线距离不远,但必须先绕回到215国道,然后向前不远再进入去水库的岔道才能到达。
关鸣泉让沈苏苏在路边站好,他却从身后用双手蒙住沈苏苏的眼睛,嘴里还念念有词:“站好站好,对!就是这个方向。你现在闭上眼睛,心里好好想想,在你的眼前,大概两千米远的地方,有一座仰面躺在地上的大佛,他很安详地睡着了,风雨雷电都惊不醒他。他双手并拢,头在左边,脚在右边,他在这里已经沉睡了很久很久。记住啊,头在左边,脚在右边。想好了吗?想好了吗?想好了我就让他真正出现在你面前。”关鸣泉说着,放开了手。沈苏苏急切地向远处眺望。哎!奇迹出现了!在她的眼前,真的有一个人形的小山,从水库大坝的西端开始,依次是头部,颈部,胸腹,腿,脚。比例都很合理,其中头部和腿脚的外形轮廓还特别逼真。在午后的斜阳里,在这无际的旷野中,真像是一尊沉睡的大佛。
沈苏苏反复注视着眼前的这个“大佛”,似乎觉得不可思议。
“怎么样?不虚此行吧?”
“嗯!”沈苏苏取出摄像机赶紧拍了下来,然后递给关鸣泉。关鸣泉以此为背景,把沈苏苏也拍了进去。
他们骑着摩托车直接从盘山路到了党河水库大坝的顶上。
沈苏苏看到大坝的南边,已经形成了一个不小的人工湖,和大坝两端的山头相映,也算是绿水青山。虽然山上看不到草木,沈苏苏知道,在大西北腹地,有这样的山水已经很不易了。在人工湖的对岸,从南方茫茫戈壁中奔流而来的河水还在不断注入。
大坝的北侧很像一个尖锥向下的巨大的漏斗,在这个大漏斗的底部就是发电机房,也是下游干渠的起始点。那儿有几丛树木,还有几个阶梯式分布的塔杆,把电力输送到“漏斗”对面高处的变电站,然后和水流沿着同一个方向,输送到市区和乡村的千家万户。就高程而言,在这一处狭小的天地里,党河大坝确实不失为壮观。由于大坝高高地屹立在两山之间,反倒把大坝两端的山峰显现成低矮的小山尖了。
关鸣泉指着由于大坝截流而形成的这个人工湖泊对沈苏苏说:“这就是我们敦煌的母亲河。源头在青藏高原,经过肃北县的党城湾,再经过戈壁荒原来到这里。水库下游的党河,现在应该叫总干渠了。河水通过这些大大小小的渠道,流进敦煌绿洲的每个角落。原来的旧河道,就是刚才我们看到的西千佛洞那里,一直经过市区向北,本来是汇入疏勒河再向西流经玉门关,直到罗布泊的。其实,党河只是疏勒河的一个支流,现在两条河水量都减少了,再加上上游截流,党河和疏勒河的下游旧河道都已经干涸,只在遇到洪水的时候起泄洪作用。在玉门关那里,疏勒河的河道现在就只剩下一连串的河谷湿地了。”
听了关鸣泉的介绍,沈苏苏对“水是生命之源”的说法,有了更真切更深刻的体会。是啊,在西北高原,有了水,才有了植被和绿洲,才有了人和动物的栖身之所,才有了集镇和市区。有水而兴,无水而荒,早已是西北地区的严酷现实。在这里,当代的人们又不得不像千万年前的先民们一样,逐水草而居了!
“水资源的逐渐枯竭,地下水位急剧下降,湿地迅速萎缩,敦煌绿洲已经难以抵挡戈壁和沙漠的围攻,现在已经是艰难防守的态势。敦煌西边紧邻的那个孕育了著名的楼兰文明的罗布泊,已经在一九七二年彻底干涸,西北部那个历史上著名的高昌古国,地表水也早已没有了踪影,东北方向曾经烟波浩渺的居延海,现在也已枯竭,额济纳旗县城的城郊就是沙漠。远的就不说了,就说咱们敦煌境内著名的国家级风景区月牙泉,水面也只有四五十年前的几分之一,早已警钟长鸣了。不过,现在还有一个拯救敦煌绿洲的方案,要把那边祁连山里另外一条河水引入党河,听说谋划了很久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变成现实。”关鸣泉继续给沈苏苏介绍着,忧虑和期待之情溢于言表。
“刚才我们进来的那个岔道口附近,在215国道的另一侧,有一条向西北方向去的公路,你看到了吗?那就是去玉门关和雅丹的路。”
“那我们什么时候去啊?”
“只能到下一个周末了。”
“那只好等一等了。”沈苏苏无奈地说。
关鸣泉看到西北玉门关方向的地平线上一道紫褐色的烟云升起,他们所在的大坝顶上,风也吹得似乎猛烈起来,不好!沙尘暴来了!他赶紧叫住已经下了几个台阶准备去看发电厂房的沈苏苏:“回来!回来!我们得赶紧离开这里。快走!”
按照以往的经验,从看见天边涌起沙尘到刮过眼前,还有一个时间差。关鸣泉估计现在赶回市区也差不多够了,但不管怎么说必须得离开水库和渠道。关鸣泉现在可真是和时间赛跑,速度也放得飞快,三绕两转,很快就上了215国道,然后向敦煌市区疾驰而去。
“啊,我的帽子!我的帽子让风吹跑了!”沈苏苏只顾着双手抱紧关鸣泉的腰,可是头上戴的旅行帽却被风吹跑了。关鸣泉立刻减速、停车,回头一看,沈苏苏那顶淡粉色的旅行帽已经落下很远了,并且被风吹出了路基。那个旅行帽刚飘落到地上,又被吹得在戈壁滩上翻着滚着。关鸣泉让沈苏苏站在路边别动,一个大步跨过路边的树沟,撒腿就去追被风吹得起起落落、越来越远的帽子,那架势简直就像百米冲刺一样。好在关鸣泉是个运动员型的人,很快就追过去把帽子拿在手里。沈苏苏看着关鸣泉脚下踩起一串尘土,心里立刻升起一种暖暖的感觉。她看着关鸣泉拿到帽子一边往回跑,一边举在手里挥动,就像夺得冠军后向观众致意的英雄。
西方的天空突然涌起一堵高墙一样的沙幕,这道接天立地的大幕以压倒一切的气势快速地向前推进,黄沙不断地被抛起,又像瀑布一样垂落下来。转眼间已不仅仅是西边的天空了,北边和南边也都是如此,好像要迅速合围,一口把这两个渺小无助的人吞没似的。
沈苏苏呆呆地看着这个从来没有看到过的情景,一动不动,既像是欣赏这壮观的景象,又像是被吓蒙了不知所措一样。关鸣泉三步并作两步跑回来,四下里看了一眼,连忙把摩托车往路边的树沟里一推,就势斜靠在树上,然后一把拽着沈苏苏跨过树沟跑向路边的沙石堆后边。四下里已经一片黑暗,公路上几辆过路的汽车都亮起灯慢慢前移。那些车灯根本照不了多远,只能看到一双双暗淡的亮影,像黑暗的旷野上眼睛闪着亮光的几只狼向着关鸣泉他们慢慢地靠近、错过、再继续前行。而关鸣泉和沈苏苏则像两个躲在沙石堆后面没有被狼群发现的幸运儿。关鸣泉和沈苏苏的耳边除了狂风肆虐的呼啸,别的什么都听不见了。
关鸣泉把旅行帽扣在沈苏苏头上,又脱掉自己的红色T恤衫从沈苏苏的头上套下去,自己光着上半身。他把沈苏苏的头往怀里一搂,把沈苏苏压在沙石堆的斜坡上。沈苏苏惊恐地喊叫着、挣扎着,关鸣泉紧紧抱住沈苏苏,对着沈苏苏的耳边喊:“别动!别害怕!一会儿就好了!”
沈苏苏喊得越凶了:“关鸣泉!你这个坏蛋!你要干什么?别碰我!”她凭着感觉在关鸣泉的肩上、胳膊上和胸前狠狠的地咬了几口,又哭又喊:“关鸣泉!你这个坏蛋!坏蛋!放开我……”沈苏苏的哭喊声刚从嘴边出来,就被轰鸣着的狂风摘走了。沈苏苏只觉得自己是那么的绝望和无助,此刻,对她来说,怎么在突然之间就到了世界的末日。
关鸣泉没想到这次沙尘暴来得这么突然,推进得这么迅速。一般情况下,每年三四五月间,是敦煌沙尘的高发期,其他季节就很少见了。沙尘暴掠过的时候,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水边和路边。他有些后悔,起初要是听了沈苏苏的话,今天先不要来党河水库,就不会在野外遭遇沙尘暴了。沈苏苏一个南方女子,哪里见过这种阵势!自己虽然从小到大无数次遭遇过沙尘暴,但今天这次的猛烈程度,也是有生以来数一数二的,不但黄沙漫天,而且天昏地暗,漆黑如夜。他不时地眯着眼观察着情况,感觉他和沈苏苏现在仿佛被扔进了万丈深渊,而上方似乎有无数看不见的手正在把黄沙狠命地抛撒下来。
沈苏苏惊恐地挣扎的时候,关鸣泉也在不停地安慰她。其实,沈苏苏根本就听不清、也听不到。他知道沈苏苏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况吓坏了。当沈苏苏咬他的时候,关鸣泉硬是咬着牙忍住了。他知道,这个时候绝对不能让沈苏苏挣脱乱跑,否则的话,后果不堪设想!沙石堆的不远处是滔滔不息的总干渠,总干渠再过去就是党河旧河道深深的峡谷,四周的戈壁上还有不少挖石料留下的大大小小坑洞。从看到沙尘暴的那一刻起,关鸣泉的脑子里就一直在为自己今天执着的建议而后悔,所以就索性让沈苏苏咬吧,好像是以这种方式向沈苏苏表示着歉意,反正时间不长就会过去的。沙尘暴这东西就向山里的洪水一样,往往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一般不会持续很长时间。沙尘暴的威力,就在起初最猛烈的那一刻,排山倒海,铺天盖地,摧枯拉朽,即使是生长在大西北的人,遇到这种突发的天气也畏惧三分。
沈苏苏无效地挣扎了一会儿,一动不动了,关鸣泉的胸脯感觉得到她一热一凉的呼吸。他把沈苏苏稍稍松开一些,把紧裹在沈苏苏脸上的T恤衫拉开一点,给沈苏苏留出更多呼吸的空间。他像一位满怀慈爱的母亲,手在沈苏苏的头上、背上轻轻摩挲着,嘴里不停地说着‘别怕别怕’,像是在安慰一个初生的婴儿摆脱噩梦的惊吓。
这个可怕的黑暗的瞬间终于过去了!不、不,这哪里是什么瞬间!这是世界上最长的瞬间吧,足足持续了十几分钟的时间,关鸣泉一时想不出更恰当的词语。狂风在尽情地肆虐了一阵之后,终于和缓下来;黑暗,也无趣地开始消退了。路边稀疏的矮白杨树也直起腰来,还在使劲晃动着不很旺盛的枝条。原本晴朗的天空看来一时半会儿晴不了了,仍然灰茫茫的一片,但已经澄清了许多。不远处水库的大坝和两端的山头也像国画中隐隐约约的一痕,但已能大致看到轮廓。关鸣泉觉得可以走了,今天回去除了要好好洗个澡之外,还得好好地忙乎一阵了——关鸣泉想起上午出门的时候没有关窗户,像这样的天气,房间里肯定灌进去了不少沙尘——真是天有不测风云啊!
他轻轻地拍了拍沈苏苏的肩膀:“苏苏!我们该走了。”
沈苏苏没有一点儿反应。
一丝恐惧立刻从关鸣泉的心头升起。他用力地摇了摇沈苏苏的肩膀,大声喊道:“苏苏!沈苏苏!你怎么了?你醒醒!”一边一把就把罩在沈苏苏头上的T恤衫扯下来。关鸣泉看到沈苏苏闭着的眼皮挣扎了两下,终于睁开了,眼角还带着清晰的泪痕,他心里闪过一丝惊喜,紧接着涌起的是锥心的难过。
沈苏苏被关鸣泉这一摇一喊给吓醒了,她猛然坐起,一把就把关鸣泉推开,刚要站起来,腿一软,又一个趔趄坐了下去。她两手撑在地上,注视着关鸣泉,脸上的表情从惊恐、茫然、到高兴迅速地转换着:
她眼前的关鸣泉,已经不是那个英姿勃发、风度翩翩的关鸣泉了。只见他一只脚踩在沙石堆的斜坡上站在那里,手里提着他那件已经变成文物一样沾满尘土的T恤衫,光着的上身也沾满了沙土,一头黑发也没有了,头发早已变成了黄不黄白不白的颜色,乱乱的在风中抖动着,头发里面掺满了沙土,满脸也没有一处干净的地方,尤其是两个鼻翼和眼角,沙土粘附得更厚些,就像是刚从土堆里挖出来的一样。只有那两只眼睛没变,还是那么炯炯有神,可是在满脸沙土的衬托下,就像是《西游记》里孙悟空的眼睛一样滑稽。
看到沈苏苏笑了,关鸣泉也笑起来。他眨巴眨巴眼睛,对沈苏苏做个鬼脸。这一下,他的脸看起来就更滑稽了。
沈苏苏笑得越开心了,她手背遮在嘴上咯咯咯地笑出声来。笑着笑着,忽然两串晶莹的泪珠夺眶而出,她一纵身站起来,跑过去抱住关鸣泉的肩头,虽然极力克制但仍然呜呜地哭出声来。关鸣泉用手在沈苏苏的背上轻轻地拍了拍:“好了!没事儿了,沙尘暴已经过去了!咱们该回去了!”
沈苏苏还是抱住关鸣泉的肩头不放,她抽咽着,任凭自己的眼泪尽情地流淌:“鸣泉哥!对不起!”
“没什么,都过去了。”
沈苏苏好像猛然想起了什么,她掰过关鸣泉的肩膀、胳膊、胸脯仔细地看着,又拿出面巾纸,轻轻地拭去关鸣泉身上的沙土。当几处深深的咬痕呈现在沈苏苏眼前时,沈苏苏的眼泪又止不住连着串儿流下来。那三处咬痕的确很深,已经有些发紫,清晰的咬痕同时也充分证明着她的两排牙齿的确很匀称、很整齐。
沈苏苏手捂在嘴上,像是生怕手一旦放开,自己的牙齿就会再去咬关鸣泉一样,口中呢喃着:“鸣泉哥,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没什么!傻孩子!咱们回去吧。”关鸣泉捏了捏沈苏苏的鼻子,沈苏苏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