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苏,来到莫高窟,有个洞窟是人们不得不去的地方,咱们先去那里吧,那个洞窟是经常开放的。”
“是吗?是哪里?”关鸣泉一强调,沈苏苏兴味更浓了。
位于入口北侧不远处的十六窟,在最底一层。洞窟里边的空间在莫高窟的所有洞窟中算是中等规模,里边照样是壁画和塑像。只是开始进入洞窟的过道稍显得深长一些,洞窟的深处也更加幽暗,几乎是漆黑一片。这个洞窟的壁画损毁程度好像更加严重,除此之外,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沈苏苏随着关鸣泉在幽暗的洞窟内浏览了一圈,有些不解地望着关鸣泉。
“苏苏,别老是看我,在这里你可要看仔细了。”关鸣泉高深莫测地说。
沈苏苏又仔细地环视了一周,看看窟顶,又看看脚下的地面,还是没有发现什么新奇的东西。
“你再仔细看看。”关鸣泉还是那样不急不慢的样子。
顺着关鸣泉的视线,沈苏苏在狭长的过道侧壁看到一个还没有一人高的有框无门的小洞窟,是在进门后过道的右边,里面还有一尊正对着门口的僧人的小坐像,沈苏苏觉得有些面熟,但又一下子说不出来在哪里看到过——这也难怪,今天参观了这么多洞窟,沈苏苏已经满脑子装满了佛像和壁画。关鸣泉今天真是一位再称职不过的导游,每进一个洞窟,他都用手电筒为沈苏苏引路。观看塑像和壁画的时候,手电筒在他手里又成了最好的电子教杆,——在昏暗的洞窟里,要看清里面的内容必须借助亮光才行,而沈苏苏的视线,就是一直跟着关鸣泉的手电筒的引导移动的,难怪一开始没有注意到这个小洞窟。看到关鸣泉这么郑重其事地提醒自己,沈苏苏踏上小洞窟的台阶,把头探进小洞窟里看了一眼,觉得这个小洞窟里面的空间并不大,那个僧人的坐像后面虽然也有不太清晰的壁画,但跟那些正窟里的壁画相比就显得简单多了。再说了,这种大窟里套小窟的情况,沈苏苏前边在别的洞窟里也看到过,并没有什么新奇之处。沈苏苏更迷惑了。
关鸣泉把手电筒最亮的光点定格在这个洞窟的门口。沈苏苏借着微弱的灯光,又仔细搜寻起来,终于有了新的发现:她注意到这个小洞窟的门边,和其他那些规模宏大的洞窟一样有一块嵌在洞壁上的灰色号牌“017”——这应该是莫高窟所有洞窟里最小的一个洞窟了——其他洞窟的号牌都是嵌在露天的正门之外,在门前的栈道上就能一目了然。沈苏苏觉得把这样一个不起眼的侧壁小窟也编上号,有点滥芋充数味道。
“你又拿我开心了吧。”沈苏苏有些不满了。
“不会。”关鸣泉摇摇头,长长的呼出一口气,声音还是轻轻地说:“这就是藏经洞。”
“藏……”沈苏苏瞪大了眼睛,猛吸了一口气:“这就是藏经洞?”现在该沈苏苏大吃一惊了。在她的脑海中,她对敦煌最熟悉的两个词就是莫高窟和藏经洞。其实,沈苏苏以前看到的都是灯光下藏经洞的照片或者影视资料,与实地幽暗的情景毕竟不同,再加上关鸣泉的手电筒只能照亮一小块地方,沈苏苏才一时没有分辨出来。而现在,她就站在这个曾经震动中外、吸引了全世界眼球、应该是莫高窟这个皇冠上最璀璨的明珠——藏经洞的门口!
她觉得胸口发闷,像是要窒息了似的。再看关鸣泉,像是隐身在手电灯光之后,借助洞壁漫射的暗淡的灯光,才能看到他身形的轮廓,他就静静地站在那里,也面对着这个洞口,他的目光好像有些散漫,他用下颌的牙尖抵咬着上嘴唇,又用上齿尖抵咬着下唇,就那样抵着,咬着,无话可说,又无法言说的样子,其实他的胸中此时却风云激荡、万马奔腾!似乎心中的烈火就要撑开他的身躯要熊熊燃烧起来!看得出,他的心在沥沥滴血。
沈苏苏的双腿带着沈苏苏又慢慢地走向这个小小的洞窟。在这里,从宋朝初期到清朝末年,一千年的沉默,一千年的等待,本来是为了躲避战乱,免遭毁灭。可是,等来的却是疯狂的掠夺和肆意的毁坏!一千年的天灾,损毁的是可以修补的洞窟的外壁;而仅仅几年的人祸,却使我们祖先遗留的辉煌灿烂的文明奇葩飘零、摧折!
“这里原来堆放着满满一屋子的经卷和各种文书,一卷儿一卷儿,层层叠叠,满满的一屋子啊!足足有五万多卷。放满之后,把门封好,上面涂上泥,绘上壁画。你看,这个长长的侧壁上看起来是完整的一组壁画,不知情的人根本不会觉察这里还掩盖着一个小洞窟。本来是天衣无缝,而最后,问题恰恰就出在天衣有了缝。
“就拿山顶的沙子来说吧。我们现在说风沙是危害莫高窟的杀手,可是,就是这些沙子,填满了洞窟,也把莫高窟里面的文物保护了一千年!我们怎么不想想,如果这些沙子再把莫高窟多埋几十年,那该多好啊!
“再说那个发现了藏经洞的道士王园箓吧。我一直就很奇怪,这里是佛教圣地,怎么就落在了一个道士手里?这说明,随着陆上这条丝绸之路的衰落,莫高窟实际上后来已经被废弃。只是本地民众之中还有不少信徒不时地前来焚香敬佛,香火才延续下来。其实,王道士的老家在湖北麻城,为了有一口饭吃,他流落到肃州就是现在的酒泉当了几年兵,之后离开肃州巡防营,出家当了道士,后来就流浪到了敦煌,靠着善男信女的供奉和布施活了下来。按照现在的说法,也算是义务看护这片废弃的寺庙和洞窟吧,这也无可指责。他还化缘做了一些修修补补的工作,想清理出一些保存得好的洞窟,让那些虔诚的信徒们有个像样的拜佛的场所,这说明他也不是个好吃懒做、无所事事的懒汉。只是这个偶然,在不该出现的时候出现了。一九〇〇年的六月二十二日,就在八国联军从天津向北京进攻的时候,王道士在这里清理积沙,发现这里洞壁上有个裂缝——这样的裂缝在莫高窟的洞壁上何止千千万万,谁会留意呢——连王道士也是如此,只把它当做插芨芨棍的普通裂缝而已——这里的人们抽旱烟的时候,往往用轻细一些的柴棍从灶膛里或者油灯上引火,再用引火棍点燃旱烟锅——芨芨当然是上乘的引火棍了,又是手工制作扫帚的常用材料。”说到这里,关鸣泉把小时候看到的爷爷抽旱烟锅的动作给沈苏苏演示了一遍:“问题是当他插芨芨棍的时候,发现这个缝隙很深,随手敲了敲洞壁,觉得里面好像是空的。尘封了千年的秘密就这样被发现了。你想想,当时那是个什么样的世道啊:八国联军攻占了北京,慈禧太后带着光绪皇帝一路狂逃到了西安,堂堂中华的首都第二次被西方列强占领,真是奇耻大辱!统治者腐朽无能,国家积贫积弱,你再想想,当权者连京城都保不住,连他们的紫禁城都保不住,又怎么会保得住藏经洞?藏经洞真是生不逢时啊!”
“现在我们说王道士是一个出卖了藏经洞文物的千古罪人,说也能说得过去。他毕竟亲手把藏经洞的文物大部分送给了外国强盗:有1905年沙俄的勃奥鲁切夫,1907年英国的斯坦因,1908年法国的伯希和,1909年日本的大谷光瑞,1911年日本的吉川小一郎和橘瑞超,1914年沙俄的鄂登堡,1924年美国的华尔纳。其中斯坦因、伯希和、大谷光瑞是掠夺文物最多的三个强盗。当然,这些强盗自己是不承认的,因为王道士接受了他们的礼物和象征性的购买银两。他们掠夺的文物,不是一件两件,那可是用长长的驼队和套着牛、马的车队运走的。
“在这里盗骗文物时,斯坦因给王道士讲过唐僧西天取经的故事,说自己要把这些经卷效法唐僧再取回印度去,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哄信了王道士,骗取了二十九大箱文物;紧随其后的伯希和进了藏进洞后,竟然蹲在地上耐心地挑选了二十多天!从他拍摄的照片看,当时藏进洞里依然堆着一人多高的经卷,他把挑选好的精品就放在这个地方。”关鸣泉用手电照着藏经洞门口洞壁的墙根对沈苏苏说:“文书在这里堆放成长长的几摞,就像乡里人家码放拆下来的旧土坯一样——他们为自己拍的照片给这段历史留下了永远的铁证。最无耻的是华尔纳。他来到莫高窟后,藏经洞已经空了,他就搬塑像,还用特制的化学胶布剥壁画。前边我们在323窟中看到壁画中间缺了方形的一块,就是华尔纳干下的勾当,那只不过是他第一次剥走的二十六处壁画中的一处。”
“更为可恨的是,地方官府竟然开门揖盗,在1920年,把俄国十月革命后被苏俄红军追剿得无处藏身的沙俄旧军官阿连阔夫残部容留在新疆不说,还在1921年安置在莫高窟驻扎。五百多人在莫高窟呆了八个多月,他们将洞窟和寺庙的门窗、匾额、楹联劈开当柴烧,在洞窟内烧火做饭,洞窟壁画大片大片被烟熏火燎无法辨认。更教人气愤的是,他们为了寻宝,把大批的塑像有的砍头,有的挖眼、有的开膛破肚,唉!真是惨不忍睹。”
关鸣泉在地上来回走着,紧握双拳,看看空空如也的藏经洞,又看看伯希和堆放文物的地方,愤愤不已。他就像一名有守护家园、防范盗贼职责但却迟来一步的壮士,义愤填膺,扼腕叹息却又无可奈何。沈苏苏想,当年,如果真有一位这样以死相拼、守护文物的勇士及时地挺身而出,哪怕就是一位,也许藏经洞的历史都会改写呢。
“可是,还有更值得深思的问题。王道士发现藏经洞的秘密后,他曾取出一些文物送给了敦煌县令和士绅,没有引起重视。王道士又长途跋涉八百里到了酒泉,一方面不排除想结交官府的动机,但是他毕竟把藏经洞的情况向官府做了报告。这在当时客观地讲也算是努力了。但是官府仍然没有搭理,只是让王道士封存管理。从发现藏经洞到最早的勃奥鲁切夫到莫高窟盗窃文物,这中间都有整整五年的时间啊。如果官府稍加重视,都不会出现后来的灾难性后果!只可惜这种如果仅仅是如果。现在我们中国的学者要研究这些文物,只能到外国的博物馆、图书馆去看了。”
“鸣泉哥!我陪你出去走走吧!”沈苏苏打破沉静,安慰关鸣泉说。关鸣泉会意地点点头:“好吧,这里的工作人员也快要下班了,还想看的话,咱们可以多来几次,一定让你看个够。”
“我觉得来多少次都看不够。”
“哦?那就得住下来看了。”
沈苏苏挽着关鸣泉的胳膊,心情有些沉重地离开17窟和16号洞窟。一时间,两人都无语了。
树荫越来越浓了,峭壁下的观光大道清凉无比,连高大的树木现在也被笼罩在崖壁投下的阴影中了。沈苏苏把头靠在关鸣泉的肩上,俩人就像一对依依相偎的情侣。关鸣泉知道,沈苏苏是个特别善解人意的女孩子,她充分理解一个爱国的中国人,一个深爱家乡的敦煌人,因为国宝在家门口眼睁睁被外人掠去的那种痛楚和愤怒。
他们来到一处稍嫌偏僻又有些低矮破旧的四合院前,门楣上是凸起的“莫高窟”三个字,字迹已很陈旧。从外观上看,这里像个破旧的农家小院。关鸣泉对沈苏苏说,这就是一九四四年成立的敦煌艺术研究所办公的地方。常书鸿、段文杰这两位先后担任所长的学者,还有好多毅力超群的专家,坚守在这里,在当时那种我们难以想象的艰苦岁月里,为我们守护着莫高窟。
临近黄昏的时光为摄影提供了最佳的光线对比。沈苏苏和关鸣泉在洞窟崖壁前、在大泉河的河滩上尽情地拍着摄着。关鸣泉的心情也平静了许多。
此时的莫高窟,天山共色,万物增辉。晚霞所及之处,一片金碧辉煌。回望崖壁遮蔽下的窟群和树木,已经比山谷外面的世界幽暗了许多,明暗的对比更加分明。
关鸣泉带着沈苏苏,身披霞光,在回家的路上疾驰。一辆白色的摩托,两顶红色的旅行帽,流动的色彩在树林中的公路上穿行。刚走出这片树林,关鸣泉又停下了,沈苏苏有些不解。
“苏苏!快来看!”关鸣泉两手叉腰,站在路边,凝望着远处完全沐浴在夕阳中的三危山最挺拔的那三个紧挨在一起的山峰。
沈苏苏和关鸣泉一起眺望这一壮观的景象。远处的三危山现在正处在沈苏苏他们眼前的正东方向。此时的三危山,青山披彩,金光渲染;峰峦的上方,一大片云朵依山留步,红云透紫,金线勾画。沈苏苏想起早晨在莫高窟北区的河滩上,关鸣泉就让她迎着太阳看三危山。当时迎着阳光看,只觉得朝阳耀眼,阳光漫过山脊向鸣沙山涌来。
“苏苏!你觉得现在看三危山,景色怎么样?”关鸣泉问沈苏苏。
“很壮观,很灿烂哎!”
“是不是祥云缭绕,金光万道?”
“嗯!就是!”沈苏苏也觉得在佛国圣地,关鸣泉的这种说法更妥贴一些。
“那你再仔细看看!你能看到三危山上有很多佛坐在莲花宝座上讲经说法吗?”
“我看不到!”沈苏苏注目探寻了一会儿说。她反问关鸣泉:“你看到了吗?”
“我也看不到!”关鸣泉看着沈苏苏的脸,实实在在地回答。
“以前看到过吗?”
“也没有!”
“嗯?”沈苏苏有些疑惑:“那你怎么说山上有很多佛,并且是坐在莲花宝座上,还讲经说法呢?”
“因为有人看到过。”
“谁?”
“有个叫乐僔的和尚。”
“他什么时候看见的?”
“一千六百多年前的一天。他来到这个地方,就在三危山上看到了佛。”
“能亲眼看到三危山上的佛,真是幸运!”
“我觉得那只是他的幻觉。”关鸣泉可是个彻头彻尾的无神论者。
“幻觉?为什么?”
“也许是霞光耀眼,眼花缭乱;也可能是饥渴难耐,头晕眼花!”
沈苏苏第一次觉得关鸣泉把一个动人的故事说得没味道了:怎么能是饥渴难耐,头晕眼花呢?但仔细想想,这大漠戈壁的,也有道理。
关鸣泉看出了她的心思:“这也只是一个传说。传说乐僔和尚在三危山看到千佛之后,就在对面的鸣沙山崖壁上开凿了第一个洞窟,在里边塑了佛像,画了壁画。后来人们纷纷仿效,就这样,造就了莫高窟。当然,既然是传说,人们总是把它不断加工得优美动听,即使明明感觉到是虚构的,人们也乐意听、乐意信。何况又确实无法查证当时到底是怎样的情形。”
关鸣泉接着说:“可信的历史记载是,莫高窟开凿于前秦建元二年,也就是公元366年。还有一点也比较可信。”
“什么啊?”
“虔心礼佛的僧人,因为他心中有佛,所以他见到神奇壮观的景象就容易联想到佛。所谓见物皆是佛。就如同身在他乡十分挂念家中孩子的母亲,看到谁家的孩子都会想到自己孩子,看到和孩子有关的物品和情景,也容易联想到自己的孩子一样。”
对关鸣泉的这一番解释,沈苏苏深表赞同。
“我一直搞不懂,乐僔和尚是早晨看到佛光的,还是黄昏看到佛光的?所以早晨就让你仔细地看三危山。现在你告诉我,这三危山上到底什么时候更像佛光闪耀的样子?”
“黄昏,就是现在,山峰迎着霞光,看起来更加灿烂。”
关鸣泉拍拍沈苏苏的肩膀:“好眼力,你也能出家了。哈哈!”
“你就盼着我出家啊?”沈苏苏有些埋怨地说。
“哦?……这倒不是。”关鸣泉一怔:“开玩笑的。回家吧!吃饭才是硬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