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早饭,关鸣泉和父亲母亲一起去割那四亩多玉米。这是个力气活,母亲不听关鸣泉的劝阻,还是执意要一起干。看到母亲有些不高兴了,关鸣泉也就不再坚持。一下地,关鸣泉就放开手脚,一镰刀一棵玉米杆嚓嚓嚓地砍起来,很快就比父亲和母亲超出了一大截。母亲放下手中的活走过来,只说了句“鸣鸣,慢点割,把镰刀拿稳,把腿和脚防着点”。关鸣泉重重地点点头,手底下却没有慢下来。母亲再没说什么,就转身离开了。张淑琴一边走回自己的位置,一边用头巾的一角擦着眼角涌出的泪水。她知道儿子心情不好,也想让他们老两口少干一点,所以把全身的力气和心思都倾注在手中的镰刀上。老关看到老伴儿走回来了,就小声劝她:“就让他放开手脚干吧,鸣鸣是一直和咱们一起干活长大的,也不是生手。”
“生手倒不是生手。可是现在他心里有事,万一有个闪失……”
“还是不要提了倒好些。一提心里都难受。”
“唉——”张淑琴无奈地一声长叹。
也就不到两个钟头的功夫,三个人就割完了这块玉米。关鸣泉一个人就至少割完了一半。那些玉米杆,原本整整齐齐排列得像接受检阅的方阵,现在倒像是刚刚完成任务、就地卧倒酣睡的士兵。关鸣泉家院落四周的原野,一下子显得开阔了许多。
接下来就是掰玉米。干这种活可以蹲着,也可以坐在玉米杆上,把层层包裹玉米棒子的皮从裂开的顶端撕开,那个镶满了金黄色玉米颗粒的玉米棒子就全部显露在眼前,然后一拧一折,就掰下来了。关鸣泉对这些农活一点都不陌生,手上又有劲,他是三下五除二,干脆麻利就掰下一个,明显比父亲和母亲要快许多。张淑琴看在眼里,心里又是一阵酸楚:儿子从小就聪明能干,就这身手,算在庄稼人里边也是一把好手,可是儿子上大学、干工作同样是一把好手啊!单位的领导和同事,还有刘玉他们一帮子同学不是经常夸他吗?这几年评先进不是年年都有他吗?拿回家的那些荣誉证书难道都是假的吗?我好端端的儿子,怎么一下子就成了大会小会批评处分的过街老鼠了啊……多少年辛辛苦苦读书考学干工作,到头来,又回到庄稼地里来了。
“妈!你又在想什么呢?”不知什么时候,关鸣泉已经站在了母亲的眼前。张淑琴经儿子这么一喊,才猛然回过神来。
“妈!你回屋休息去吧。这些玉米我和我爸就拉回去了。”
“你就先回去做饭吧,剩下的活我和鸣鸣干。”老关也过来对张淑琴说。
张淑琴抬头看了看天,也快到中午了,就从玉米杆上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回去做饭去了。
关鸣泉和父亲把玉米棒子拉回来倒在墙边的空地上先堆放着。如果摊开的话,地方显然不够,即使把房前屋后的空地都用上也不够,估计所有的房顶上也都得晾满。玉米杆儿倒是好办,先在地里晾晒几天,水分差不多干了再打成捆,靠在牛圈旁立起来码放,喂牛的时候也方便。
活儿干完了,太阳也到了当头顶。关鸣泉一进院门就闻见浓浓的香味扑鼻而来。
“妈!又做什么好吃的了?”
“后天就是中秋节了,我发了些面,下午烧几个大锅盔,这会儿先烧些小干粮我们吃午饭。”张淑琴在厨房里一边忙活,一边回答着儿子的问话。
等到关鸣泉洗完澡,换了衣服出来,母亲早已凉拌加炒菜弄了好几碟子,还有香喷喷的干粮和大米稀饭都端上了餐桌。父亲给牛添过草也已经回来开始吃饭了。
“鸣鸣,你明天去城里买些月饼,顺便给你姐带上两个锅盔。献月亮的西瓜、甜瓜你二叔已经送过来了,苹果、梨、桃子、枣儿、葡萄咱们家就有,挑好的也给你姐家送过去,顺便再买上几斤香蕉回来。不管怎么说,节还得好好过。”张淑琴边吃边给关鸣泉安顿着。
“哎!”关鸣泉能听出母亲话里的深意,他咬咬牙,冲着母亲点点头答应下来。
关鸣泉一觉醒来,已经是下午四点半了。也许这几天干活确实累了,关鸣泉觉得这个午休很踏实,就是睡的时间有点长了。以前上班的时候,要是这么踏实地午休的话,早就迟到了。
母亲已经烧出来了几个大锅盔,放在院子里的小桌上凉着。母亲为中秋节烧的大锅盔与西北人家平时作为家用食品的锅盔是不同的,母亲不但揉面的时候放了香豆等好几样香料,还掺揉进去好多用食品油加面粉调成的油面子,这样烧出来锅盔又香又酥,吃起来十分可口;再就是花样也好看,母亲不但用手指把擀圆的生面饼边缘捏上一圈花纹,还把锥子洗净了,当做绣花针一样,在饼面上画出圆圆的月亮,月亮里再画上桃树枝叶和几个大大的仙桃,旁边再画上一只猴子,说十五的月亮看上去里面就是一只猴子在吃仙桃。画好后,再放进烤炉里去烤熟,所以母亲烧出来的与其说是锅盔,倒不如说是个好看的大月饼,其实更像是一件艺术品。这些年来,每到中秋节临近,母亲都是提前几天就做好几个既精致又好吃的大锅盔,给关鸣泉的姐姐家那是一定要给的,有嘴馋的或者没顾得上做的邻居前来讨要,母亲也大方地送给一个,邻居们就双手捧着,反过来倒过去地看着嗅着,如获至宝,然后心满意足地高高兴兴捧回家去了。
在关鸣泉的记忆中,母亲过中秋节一直是很讲究的。关鸣泉当然知道,善良淳朴的母亲其实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无神论者,但每年重要的节日,母亲都要郑重其事地张罗和准备。在端午、中秋、冬至、祭灶的腊月二十三还有正月二十这些民间传统节日,母亲也从不马虎,一定要按老辈们一代一代传下来的风俗做出独特又可口的节日饮食。母亲也是长辈中为数不多的能一五一十地说出每个节日里传统饮食的具体做法和风俗礼数的人,使这些现代人们逐渐淡忘的日子至少在自家大院里过得热热闹闹又充满乐趣。每逢做了这些节日的饮食或者平时做了好吃的,母亲就打电话给她和父亲的老姊妹们有空到家里来。关鸣泉的姐姐关鸣月出嫁以后,母亲自然是把在医院工作的女儿两口子和小外孙时常惦念在心。
说到买月饼,关鸣泉感到一种莫名的心酸。自从参加工作以来,每到中秋,都是单位为每个职工发送月饼,算是对大家的节日问候。关鸣泉因为家里人不多,发下来的月饼也就够用了。这几年还真的没有亲自买过月饼,可是今年……
父亲去村里和老兄弟们聊天去了,母亲也去侍弄菜地了。屋里就剩下关鸣泉一个人。他给方玉洁打电话,还是无人接听,最近一段时间一直就是这样。他给方玉洁发过去好多短信,只接到过一次回复,也只有短短的四个字“希望你好。”倒是沈苏苏,几乎每天都有联系,不是打来电话,就是发来短信问候,还常常说起他们在一起游玩时的快乐情景,这让关鸣泉心里多少感到一些慰藉。
关鸣泉就这样茫然地从卧室来到客厅,从客厅再回到卧室。说是看电视吧,连续转换了好几个频道后又关掉;说是静心理一理头绪吧,刚躺在床上却又坐了起来,实在不知道自己做什么才好。手碰到枕头边上放着的书,才想到自己已经好几天没看书了。不知为什么,关鸣泉今天觉得呆在屋子里是那样的压抑和百无聊赖,就这样出出进进地反复了好几次。最后,他拿着一本书,搬个小凳子到院子里来了。在空落落的院子里,他才感觉心里敞亮了一些。
书是他平日最爱看的余秋雨的《行者无疆》。关鸣泉一直佩服和喜欢这位游学世界、用独特的文化视角感知社会和人生的学者。余秋雨的散文和游记著作一发行,关鸣泉就一本一本买回来,有了空闲时间就读,一次就看一两个篇章。他觉得读余秋雨的这些游记,不能像小说一样一次性从头到尾读完就了事,文化思考这样的主题太厚重,要一章一节细细品读、慢慢地回味才对。
已经走神好几回了,关鸣泉一发觉就赶忙提醒自己集中精力,把目光又拉回到书页上。
家里那只已经养了几年的大猫,悄无声息地钻到关鸣泉坐着的凳子下面,尾巴在身边一绕,蹲了下来,关鸣泉对此浑然不觉。那只大猫白嘴白腹和白爪,其余全身都是栗色,还有浓淡相间的花纹。它看到院子里落下一只麻雀,立刻警觉地四腿一屈,身子贴着地面,盯着那只蹦蹦跳跳的麻雀观察起来,然后向前慢慢移动脚步。刚挪动一两步就停下来,耐心地潜伏片刻,感觉麻雀没有发现就再向前移动几步,有时刚抬起前爪就悬着不动了,唯恐一个细微的疏忽惊走了它的猎物。
经过几次这样的匍匐前移,绕过主人喝茶小憩的小方桌下,再绕过院棚立柱的底座和几个花盆,猫终于向近在咫尺的麻雀发起了最后一击。它不再隐匿,猛然向前一扑,两爪一合,一口咬住小麻雀,稳稳地叼起来,然后看看关鸣泉,好像是在感激主人保持静默、对它成功地捕获猎物的默契配合,随后就一溜小跑,到屋后的角落享用它的美餐去了。过了一会儿,它心满意足地从屋后出来,畅快地左一下右一下舔着嘴角,再蹬蹬腿,伸伸腰,然后又回到关鸣泉坐着的凳子下面,慵懒地把腿伸展开来躺在地上,紧靠着主人掉在地上的书本,惬意地闭上眼睛,养起神来。
关鸣泉呆呆地坐在凳子上,两手抱在胸前,身体一动不动,眼睛直直地看着院门外那个更加广阔的空间,那里有果园和无边的田野。偶尔也抬起头,看一眼头顶上院棚中间那块四角的天空。
一转眼中秋节就到了。刚吃过晚饭,洗了锅碗,母亲就连着忙乎开了。尽管离月亮升起来还有一段时间,但关鸣泉多少年来知道母亲是有讲究的,说要早早准备好,让月亮爷早一点吃上供品才好。母亲让他把八仙桌搬到院子中央靠西侧的地方作为供桌——这里开阔敞亮,月亮升起后就能最早照在敬献的供品上。关鸣泉看到母亲进进出出的很忙碌,就给她帮忙打下手,母亲吩咐他把准备好的水果洗好了盛在盘子里。最让关鸣泉感到有趣的是切瓜,用来敬献月亮的西瓜和甜瓜,按母亲的要求都要用刀片从瓜的中间切上一圈像齿轮咬合在一起时那样的刀纹,然后从切口处一掰两半,这样才去献在供桌上,这已经是多年的老习惯了。这类活动中,母亲一直是总策划和设计师,憨厚的父亲一般只是微笑着坐在一旁的凳子上吸两口烟做观众,偶尔叫到他了才过来帮着拿东西。供品的最后摆放当然是由母亲来完成:她把盛在盘子里的桃、梨、苹果、葡萄、香蕉和李子又重新摆弄得有型有样了才放在供桌上,并且整整齐齐地放在前排;再把关鸣泉一趟一趟递过来的月饼、切好的西瓜和甜瓜,放在中间一排;最后一排就是母亲亲手做的大月饼——锅盔,要把画着图案的正面迎着月亮斜立起来。怎样把大锅盔摆放好这个问题母亲以前一直有点犯愁,锅盔太大,总是没有个合适的东西支撑着放稳当,只好临时想个办法凑合。还是几年前,关鸣泉想了个好主意,把摆放工艺品玻璃猫盘的那两个底座临时拿过来放锅盔,既精巧又稳当,此后过中秋就一直这么做了。母亲现在一到中秋就夸关鸣泉的这个办法好,好像关鸣泉帮了她一个什么大忙一样。就这样,高、中、低三层,层次分明,满满地摆了一桌子。关鸣泉对母亲说,给你买的红酒还有几瓶呢,也献上两瓶吧,母亲一向随和,没有异议,就对关鸣泉说,那样也行,让兔儿爷也喝两杯,快去拿过来。
刚把一切摆置停当,关鸣泉的姐姐关鸣月一家三口来了。见了小外孙,老关两口子现出这些天少有的高兴。老关一把抱起跑在前面的小外孙先亲了一口,关鸣月手里提着一盒精致的月饼紧跟着就进来了,她的老公赵一林提着两瓶“汉武御”酒跟在后面。都是自家人,也不客气,就进了客厅落座。
关鸣月拿出自己带来的月饼让父亲母亲先尝,给关鸣泉也递过来一块,然后又拿了几块月饼到院子里献在供桌上。
张淑琴有心给儿子鼓劲,看到女儿女婿都来了,正好是中秋团圆夜,就对女婿和儿子说:“今天过节,你们两个陪上你爸喝酒,我去做几个菜,回去的时候让鸣月开车。”关鸣月知道母亲的意思,就和母亲一块儿准备下酒菜去了。关鸣泉的事关鸣月两口子这些天早都知道了,在这个中秋月圆的时候,也就不再多问。他们几个给老关两口子都敬了酒之后,就开始猜拳行令,痛痛快快地喝了一阵才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