组织部副部长黄秋林从邻县调来敦煌已经四年多了,他的办公室就在一把手程部长的隔壁。这四年多来,每天的日程安排基本上是老一套,单调得令人厌烦:听候部长的工作安排,做一些交办的差事,阅读和处理一些公文、报告之类的琐事。虽然只有一墙之隔,但程部长宽大敞亮的办公室里门庭若市,来客络绎不绝,一般都是单位的头头脑脑,并且大部分都是手握实权的一把手。而这些人就好像不知道组织部还有个副部长、世界上还有一个叫黄秋林的人一样。每天听着程部长办公室频繁的开门、关门的声音,黄副部长好不烦闷。这部长和副部长一墙之隔,一字之差,在人们心目中的份量却是天壤之别,势利!太势利!再看看自己的办公室,巴掌大的一块地方,一个办公桌,一个文件柜,一组沙发带一个小茶几,就已经占得满满当当的了,我堂堂一位副部长,办公室却和一个打字员的办公室一般大,这不是活欺负人么?
唉!黄副部长叹了一口气,把手中的报纸扔过一旁,端起精致的茶杯喝了两口极品铁观音,点上一支烟,想把自己烦闷的心情理一理。
其实,如果换个角度,也有让人很惬意的地方,那就是每年大规模人事变动前和年终考核的时候。总有一部分人的考核要从自己手里过,那时候处处笑脸,人人恭敬,黄秋林就喜欢这种被人供奉在最上席的感觉。他对恭敬他的人也能居高临下地赐给他们一个刻意拿出来的笑脸。他的大脑里有十分清晰的思路和逻辑:现在咱是副职,来找我把我当回事儿的,基本上就是这么三种人:一是工作和心底还比较实诚的,一般都是工作关系,这种人成不了知心朋友但毕竟得保持一定的比例,使自己有稳定的支持者。这些人的身边,还有更多实诚人。你可以问他们喝不喝水、抽不抽烟、客气地让个座位,问问他们办什么事,然后让手下的小干事们帮着尽快查个什么找个什么的,叫这些人少遭些机关的白眼,他们就一传十、十传百的到处给你说好话去了。不像有些傻蛋,就只知道死傍着那些名声不好、民怨沸腾的暴发户不放;对下面来的人脸难看,话难听,爱理不理的,这些傻瓜到底还是脑子里缺根弦啊!二是一些实在没有别的门路,又觉得官场的必修课不能疏忽,是来学着把脉、触摸官场神经的人。那也不要紧,对于这些官场的弱鸟和菜鸟,我随便几句狠话、邪话,他就千恩万谢地回去当做指路宝典细细揣摩去了。三是有些手握实权的人,人家财力和脑力都够用,能想到的神都敬到。这种人是官场最稳的人,也是最有价值的基础资源。至于那些档案明明在组织部却从来想不到找我的人,哼哼!那不是明摆着目光短浅么?
还有一件更恼人的事就是家事。那个高中时是老同学的黄脸婆终于在半年前让他给离了。他心里一阵快意:对不起,当年如果不是你那位当局长的老爸给我许愿,谁会娶你这么个眼睛和胸脯小、脾气和惰性大、躲都躲不及的女人呢!还敢给我生个一只眼睛天生失明的女儿,让我们黄家香火难续,真是大逆不道!家里不收拾,连自己的脸和衣服都懒得收拾——话说回来,不收拾还多少有一点自然本色,一收拾,简直就是驴粪蛋儿上落了霜,要多恶心就多恶心!叫人不敢跟你一起出门,真是丢人现眼!现在好了,你那个升了副县长的老爸得病死了,我这么多年忍辱负重,终于修成正果,由一个乡政府的小干事升到正科级监察局副局长,现在又调到了旅游名城敦煌,终于远离了那个永远不想踏进的家门。黄脸婆,对不起了,你来看看敦煌大街上的女人有多靓!发式新潮、衣着时尚,连挎包和手袋都挺讲究,人是要模样有模样,要身材有身材,好多人一张口就是普通话。哪儿像你,一屁股坐两个凳子还不够。人们都说敦煌是小北京,在大西北,这样说一点儿也不过分。你难道不知道“世界的敦煌,中国的甘肃”这个说法吗?我黄某人相貌堂堂,一表人才,你个黄脸婆算什么鸟!当然了,我心中还有一个你不知道的秘密,一个绝对不能让你知道的秘密:这栋市委市政府的办公大楼里有个还没结过婚的大美人,从我第一眼看到她就心里痒痒到现在,那个美哎,啧啧啧!这辈子如果能把这个楼花弄到手,哪怕就一次……和人家方玉洁比,人家是真正的白天鹅,你么,黄脸婆,连丑小鸭都谈不上,最多就是个死小鸭。反差太大,反差太大!说起来你还是识趣的,哭闹了几次就没辙了,还不是乖乖的给我滚蛋了!哈哈!
不过,新的烦恼又来了。黄副部长继续着他痛苦的思考:那个商务局计划科的方玉洁真不识抬举!对!就算我结过婚,年龄也比你大十几岁,当时还没办离婚手续,可你也不掂量掂量,我一个组织部副部长,你才是一个不入流的小科长,你牛什么牛?还跳舞的时候搂得紧点都不行,也不看看有的人自己就往我身上贴!后来还居然请不到歌厅里去了,打电话还老是关机,要么就换号,真是岂有此理!你再优秀,不买老子的帐,我就让你一直在“后备箱”里老老实实呆一辈子!
黄副部长拉开抽屉,拿出两张大大的合影照片看着,脑子里继续着他的独白——那两张照片是前年和去年全市后备干部培训班结束时照的,一张里有关鸣泉,一张里有方玉洁——他能拿得出来的方玉洁的照片就只有这一张,手机里还有几百张偷拍的,那只能是他个人的秘密,那是不能拿到桌面上来的。
现在我黄某单身贵族一个,真正的钻石王老五,你方玉洁却有眼无珠,和一个什么职业学校的教务主任关鸣泉要谈对象,简直是脑子进水了!职业学校算什么?教务主任又算什么?幼稚!那个关鸣泉就区区一个教书匠,能有什么前程?不过,这个臭老九还真是艳福不浅,一边谈着一个本地的一枝花方玉洁,一边还带着一个更嫩更新潮同样秀色可餐的小妞转街兜风,真叫人羡慕得要死!关鸣泉,关鸣泉,你小子可是往我黄某眼睛里插柴啊!不过,这个书呆子当时好像还不知道自己带着到处兜风的姑娘到底是谁,可我知道,打几个电话,安排几个人给我注意着点,没几天不就知道得一清二楚了吗?我只要略施小计,说你关鸣泉把人家台商的千金小姐得罪了,说不定还那个那个了,人家才满腹怨恨跑回去的,严重影响了招商引资的大局,谁不相信?我随便去了一趟职业学校,当着校长的面找姓关的谈话,就那么旁敲侧击的几句,校长就紧张得不行,你方玉洁这个区区教务主任的相好不就得难过好些天?他一个小小的教务主任担得起破坏招商引资的罪名吗?也真是巧,时间不长,那个什么鸿润集团终止了谈判,市里领导又在追查原因,让我轻而易举地给这小子安了个破坏招商引资的罪名,因为实在缺乏依据,让他姓关的给溜了。哼!算你运气好!不过,市里领导再听见你关鸣泉名字的时候,心里就不会太舒服了。
真是老天有眼,天赐良机!过了没多久,第二次洪水又来了!这可是一次真正的大洪水。敦煌也算是全国最干旱缺水的地方了,居然来了一次百年不遇的洪水!你说是不是老天有眼?这洪水一来,抗洪抢险可就是压倒一切的事情。书记、市长亲自督阵,组织部门火线考察,谁敢怠慢?各单位抽调的人都要在工地上清点人数,集中编组再分派任务。你关鸣泉和我争方玉洁,那不是拿鸡蛋往石头上碰吗?也活该你倒霉,你没想到那天负责点名、巡查市区防洪大堤的值班领导是我黄某吧?哈哈哈哈!是你小子偏要往枪口上撞,那就不要怪我不客气!你没来,我就多给你个机会,我就响亮地多点你几遍名字,让书记市长听见,让方玉洁听见,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听见!在抗洪抢险这个节骨眼上,一切从重从快,铁面无情,那就像战场上到了最紧要关头,谁要是贻误军机,临阵退缩,就地枪毙!哈哈!枪毙!枪毙!关鸣泉,你小子就等着挨刀吧你!没想到还有更巧的事儿,当我巡查到对岸大堤上的时候,你关鸣泉正抗着摩托在缺口上挣扎。哈哈!看你当时一边抗着摩托、一边腾出手来垒沙袋的那个倒霉样!如果那天洪水再大一点就好了……算你小子运气好,眼睁睁看着那个不小的缺口竟然让你给堵住了。你说你本来能按时赶到指定的工地,不料在这儿遇上了一处缺口,是你自己一个人堵上的,哼!想得倒美!还想把自己说成是抗洪英雄?没门!谁见了?那几个原本在这儿守堤的人不是让我几句擅离职守、要严肃处理的话吓得什么都不敢说了吗?至于我的司机,那就更不用说了。谁给你姓关的作证?你说你的铁锨掉进洪水里了,有种你给我捞出来啊!哈哈!有种你把满嘴的酒味藏掉,不要让人闻到啊!哈哈!抗洪抢险的关键时刻,你姓关的消极怠工,抗命不遵,醉酒驾驶,撞开防洪大堤——关鸣泉,你死定了!这可是书记市长这些天最气愤最不能容忍的事情!怎么样?摩托被扣了吧,驾照被收了吧,后备资格被撤销了吧,党纪处分也背上了吧,就连公职也差点儿被开除!真是痛快啊!那些天我可是高兴得几夜都没合眼。小子哎!有我黄某人在,你这辈子就别想在敦煌混出个名堂!
真他妈的见鬼!关鸣泉这块挡道的小石子让我踢开了,留下个辞职书后下落不明。怎么又冒出来个沈志国?这个鸿润集团的首席代表,大资本家的花花公子,港台多少靓妞不够你泡,怎么跑到大西北也掺合进来了?这位公子哥可是书记市长面前的财神爷、座上宾。方玉洁,小丫头片子,算你狠!原来你也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啊?关鸣泉倒了霉,你又偷梁换柱,攀上台商阔少爷了,也是个爱钱不重情的主!真是气煞人了!
更要命的是,这个大半年下落不明的关鸣泉又回来了。本来想好好看看这个书呆子落魄潦倒的窝囊样儿,没想到这小子摇身一变,成了什么鸿润集团驻西北大区的副总裁!竟然代替沈志国担任了集团方面的首席谈判代表,而谈判桌对面坐的就是文市长。这还不算,连副省长也来为这个项目牵线作陪,极力促成。原来这小子也是扔下方玉洁去拥抱资本家的阔小姐去了,还靠着裙带关系当上了副总裁!也是个卑鄙小人。不过,这一点我倒是能理解,男人么,为了成功,就得讲点手腕,我有今天,不也是这样来的么?这小子什么时候也学会这一招了?
话说回来,这小子到底还是嫩了点。如果给了我黄某,我会借这个好机会把前边那些事儿翻个底朝天,管他有证据没证据呢,就算真是个污点,你也得给我洗白喽,我才跟你谈判。你还得给我拿钱,拿少了老子还不伺候你,等着求我的人多了去了,我为什么就非得把钱投到你敦煌来?唉!谁知道这个傻蛋来了之后,一番调查,几轮谈判,很快就把事情给敲定了,还扩大了投资规模。傻了吧,大好机会让你错过了,你再能,白纸黑字,全市大会上宣布的处分,也是个有污点的人。你也别得意得太早,牛什么牛?等哪天有机会了,老子再给你煽煽风、凑凑火,看你的脸往哪儿搁?
黄副部长就这样在心里想着、骂着,结果越想越来气,头也越疼了。
有人敲门,打断了黄副部长苦恼的思绪。他起身开门,进来的是市委办公室的王主任,说祁书记叫他去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