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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盛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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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5/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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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镇》连载

第三章 躁动不安的夜晚

       糊锅巴有个习惯,每天晚饭后都要去碗花烟馆转一圈。这天却破例没去。他闭目仰靠在太师椅上,揣摩着神秘女人的来路。此女骑马而来,还跟着一干人马,住的又是镇上最好的饭店,那身上一定少不了银两。银两,是他喜好之物。女人就更不例外了。一个敢骑马的女人,定然野性。那样的女人就像朝天辣,刺激,够味。许是想得太深,一丝晶亮的馋涎从他右嘴角流了出来。沉浸在臆想中的他,本能地呼哧一吸,流出的涎水,哧溜一声被吸了回去。缓缓睁开醉意的眼睛,四下张望,清冷的屋子里哪有美女影子。哼!管她啥子来路,早晚是老子的菜。

一阵滞重、不安的脚步从门缝里传进房间。糊锅巴火爆地嚎了一声,哪个?

胡爷,是我。门外一个破锣嗓子应道。

还不快进来。

随着吱嘎的门响,身材瘦小,下巴溜尖,龅牙外凸的小四进入了房间。

都打听到了些啥?糊锅粑一边卷着旱烟,一边掩饰不住心急地问。

那女的住到来福饭店后再没出来。小四诺诺地回道。

你就不晓得钻进去看一眼么?糊锅粑指着小四鼻子,凶巴巴地说。

大门有人把守。

你个死脑壳,大门进不了,不晓得去后门?

后门关死了。

侧门呢?

侧门也关死了。小四被糊锅粑追问得双脚发颤。

一年几百斤粮食你狗日的白吃了。糊锅粑拿起水壶烟杆,在小四乱蓬蓬的头上连磕了几下。

小四焉搭搭地朝门外走去。在快出门时,他脑子里忽然一闪亮,折回身说,胡爷——

莫烦老子啊!糊锅粑极不耐烦地说。

小四站在,不走。

糊锅粑又将水壶烟杆举了起来,我——有屁就放。

在侧门那点我听到了里面有动静。小四这话说得很有底气。

动静?啥子动静?糊锅粑这样询问小四时,脑子里浮现的是一幅男女翻云覆雨的画。在他的意识里,动静就是男人的喘气,女人的浪叫。

当时我正要离开侧门,忽然听到一阵响动,就睁大眼睛到处看。

看到啥了?糊锅粑等不及了。

没看清楚。小四的声音低了下去。

没看清楚还来啰嗦。滚!糊锅粑火气上来了。

小四咽了咽口水,结结巴巴说道,后来——后来——

你个龟儿子就是个吃干饭的。去去去。糊锅粑烦恼地挥着手说。

后来我看到一个影子翻墙进了来福饭店。小四舒了一口气。

啥!影子?翻墙进了来福饭店。糊锅粑离开太师椅,走到小四面前,盯着问。

小四使劲点了下头。

你可看准了?

小四又点了下头。然后说,影子翻墙进去不大一会,里面就传出了动静。

又是动静。糊锅粑急躁地说,是猫狗叫,还是人说话?

不是猫狗叫,也不是人说话,像是在打斗。小四说。

糊锅粑心里一惊,看来有人先动手了。那飞檐走壁的影子是谁呢?竟敢到庄镇来跟老子抢食,呸!

这个夜晚,跟糊锅粑一样心绪不宁的,还有上街的牛盐巴。叫牛盐巴夜不能眠的,是那支别在五大三粗男人腰间的驳壳枪。凭他的人生经验,大凡跟枪沾边的,都不会有好事。如此大摇大摆地来庄镇,断然不会只是做生意,一定还有别的啥。就是猜度中的这个“啥”,一直在折磨着他。从意愿上讲,他宁可神秘女人是来赶场,或者路过。然而,从她的做派,气势上看,有点来者不善。他急于要摸清楚的,是神秘女人会不会跟他抢夺盐巴生意。如果真是这样,那必定跟神秘女人有一场拼杀。

入夜以来,牛盐巴媳妇香芸就一直默默陪伴在身旁。香芸是个有着美人胚子身段和脸蛋的女人,皮肤白皙,长发黝黑,十指如葱,说话轻言细语,动步春风摇摆。上穿一件紫色丝绸绣花衣,竖领镶着金色花边,胸前绣一朵暗纹牡丹。下身是一件深蓝的大摆裙,裙边用丝线绣着一圈小花。脚上套着一双绣花鞋。盛开在脚尖的桃花,鲜艳欲滴。这如画中的人儿,在牛盐巴眼里,左看,受看。右看,还是受看。心情好时,牛盐巴会整夜整夜握着香芸的手不放。也因了这个原因,有钱的牛盐巴没娶二姨太,更无三姨太。

香芸见男人一言不发,知他心中有事,也不过问。她坚守着多年来与男人的默契,该知道的,男人定然会讲。不该知晓的,就闭口莫问。这种时候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一遍又一遍地给男人的茶杯里续水。在换了三次茶叶,续了十一次水后,牛盐巴拉起香芸的手,说,镇上来了神秘女人的事听说了吧。

下人们都在议论呢。香芸没直接回答听到,还是没听到,而是巧妙地转了个一弯。

从她做派看,怕是有些来头。牛盐巴思索着说。

管她啥子来头,只要不碍盐店的生意,那就她走她的阳光道,咱走咱的独木桥。其实这之前,香芸已猜到了男人的心思,只是不肯在男人未言之前出口。在她看来,身为女人,就算你有比男人过人之处,不是特别紧要之时,都不要把主张显露出来。这不光是给男人面子,更是她的为妇之道。

说得好!牛盐巴捏了捏香芸的手。

牛盐巴嘴上夸赞香芸,但捏香芸的手明显乏力。这一点,香芸感觉到了。她从男人手上动作的无力,窥探到了他内心的担忧。

不是说来的都是客吗?咱先静观其变。她要是不仁,断咱财路。那咱也就不义。她有枪,咱的火铳也不是绕火棍。香芸的话声音不高,但字字掷地有声。

牛盐巴心里震颤了一下,诧异地望着香芸。这个跟他同床共枕了七八年的女人,突然使他有了陌生感。更出乎他意料的是,香芸说所言,正是他所琢磨的。

夫人,你就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啊!牛盐巴感叹道。

香芸嘴角浮现出一丝浅浅的笑来。

你一笑,这屋子都亮堂了。牛盐巴乐呵着说。

晓得讨老婆的好了,是不?香芸故意挤弄着眼睛说。

哎呀,夫人,这么多年,我只把你当成端茶送饭,洗脚暖被窝的女人,真是小看你了啊!牛盐巴拉起香芸的双手摩挲着说。

菩萨让我来到你身边,就是给你端茶送饭,洗脚暖被窝的。香芸娇羞地说。

往后,牛盐巴望着香芸的眼睛说,这个家我们一起管。

是花是草,我各人晓得。这个家只有一个主人。我还是做端茶送饭,洗脚暖被窝的事。

香芸脸上静如湖水,没有牛盐巴想象中的开心笑脸。若是换了别的女人,听了自己当家主事的话,早就心花怒放了。香芸的平静,让牛盐巴意外。从来,做妇人的没哪个不想当家作主。在他眼里,香芸也一样。只不过她比别的女人懂得规矩,把握得住分寸,晓得该说啥,不该说啥。也正是因了这个,她在牛盐巴心头就比别的女人重。而刚才说的“这个家我们一起管”,也并非心血来潮,是他却有力不从心之感。这种感觉以前一直潜伏在心底,是突如其来的神秘女人,按动了潜伏的机关,使他意识到盐店的生意会被牵涉到他想象不到的一些事情中去。那些事情,是他掌控不了的。他的担忧,后来都应验了。

牛盐巴这名,听起来,叫起来,都土气。但是,人一点并不显土。十五岁就到阡城国立中学读书。书读到一半,他爹患病没能治好,被娘叫回庄镇,接替他爹,当上了掌柜。那时,他家的生意主要是收购山货,然后转手卖到重庆。盐巴,只是附带着做的一点小生意。二十三岁那年,他押一批毛色上乘的皮货去重庆,结识了开盐店的一位富商,这才开始做起了盐巴生意。盐巴生意远比转手山货赚钱。就此,一条从重庆到庄镇的乌江盐道就这样搭建起来了。专营盐巴后,庄镇人就再没叫他以前的名儿,老老少少,各色人等,明里暗地里都称他牛盐巴。

神秘女人在张镖头看来,不过是多了一个给他送财的人罢了。向来在他眼里,就只有镖物,只有财路,管它来人是哪路神仙。正是因为这样,在糊锅巴、牛盐巴心事重重的时候,他则依旧悠然地在堂屋里喝着他的罐罐茶。

庄镇人的罐罐茶,是一代一代传承下来的。好的罐罐茶,茶叶是阡城的苔茶,茶灌必是下岩门黑土烧制的淘灌,火是噼噼啪啪干柴燃烧的烈火,水非大水井的不可。煨茶的过程,是先取大水井的水一瓢倒入淘灌中,之后将茶灌放入燃烧烈火的火塘中,等到灌中水沸,从板壁上取下装茶叶的竹篓,伸手抓出一撮,放入翻滚的茶灌中,煨到一支烟功夫,用火钳夹起一颗烧得通红的火炭,低头吹去表面的灰,将夹起的火炭放入翻滚的茶灌口转一圈,吸尽翻冒的泡子,做完这些,罐罐茶就可入杯细品了。

张镖头喝完第三灌罐罐茶,正打算上床睡觉,听到一阵脚步声从门外传来,就想,莫非是来了一趟好镖。没错,却是是来了一趟镖,但,并非如他所想的那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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