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镖头寿宴摆在龙山镖局进门的院子里。前来庆贺的人,从大门就能感受到浓郁的喜气。大门横梁上挂着两盏大红灯笼,左边那个贴着金黄色的“寿”,右边这个贴着同样颜色的“福”。门柱上贴着红纸金色对联,上联:不福星真福星即此一言可为君寿;下联为:已五十又五十请至百岁再展宏图。
姚婧在童福源陪伴下走进龙山镖局。迎客的见了,扯起嗓子喊:婧妹货栈姚老板到。
张镖头听到报声,丢下几个闲聊的人,笑容满面地朝姚婧走了过来。
贵客。贵客。张镖头很江湖地抱拳说道。
祝贺张老板生日快乐!姚婧微笑着说。
请。张镖头弯下身子,做了个指引的动作。
姚婧与张镖头并排走着,童福源紧跟在后。院子里忙活的,等着吃酒宴的,站着玩耍闲聊的,见了姚婧,全都驻足观看。姚婧穿着李裁缝做的新衣,把自己变成了彻头彻尾的庄镇人。李裁缝在她蓝色上衣两排纽扣和衣襟处,各镶了一条丝线花边,使其穿着不仅端庄,更显妩媚。而引起院子里人关注的,也正是那丝线花边。庄镇女子的服装向来是朴素的一色,从不做花边的。姚婧的服装被关注,是她没有料到的。被那么多人盯着看,姚婧有点不那么自然。她扭头朝童福源望了望,童福源回递了她一个夸奖赞许的眼神。姚婧的自信立马增强,一改刚才的拘谨,与张镖头谈笑风生起来。
好热闹啊!姚婧感叹道。
全靠亲朋好友看得起。张镖头乐呵呵地说。
哟,还有戏班子演出!姚婧突然发现院子的最里面搭有一个戏台,几个穿着戏装的人在台上忙碌着。
也就凑个热闹。张镖头掩饰不住脸上的得意。
庄镇还有戏班子?姚婧问。
不是戏班子。是学堂鄢先生的那个堂会。张镖头一边与姚婧说话,一边与向道贺的人打招呼。
张老板你忙你的,就不要管我了。姚婧借口把张镖头支开,以便查看院子里的情况。
那得罪了。张镖头向姚婧拱了拱手,应付别的去了。
张镖头一走,童福源就靠了上来。他轻声问姚婧,费老板会来吗?
张镖头摆这么大排场,他应该会来捧场。姚婧的话说得十分肯定。
确实,张镖头五十岁生日宴很有排场。大门上的红灯笼,院子里的戏台子,就已经说明了一切。更让人叹为观止的,是摆在院子里的两长排酒席。那两排酒席,每排摆着十张大圆桌。围着圆桌安放着八张靠背椅。圆桌的脚和椅子的背,都雕刻有花草图案。椅子的靠背中间都嵌着一个圆形的。其中四把嵌着“福”字,另四把嵌着“寿”字。椅子的摆放是有讲究的,不能将嵌着相同文字的挨着放,须把“福”“寿”两字隔开来摆。
一阵咚咚鼓乐声响起后,身穿长衫的鄢雍出现在了戏台上。他清了清嗓子,大声说道:
各位亲朋好友,今天我们欢聚一堂,在这里共贺张老板五十大寿。
首先请允许我代表寿星及其家属,向到场的各位表示最热烈的欢迎和衷心的感谢!下面贺寿仪式正式开始。请张老板站到台上来,接受儿子、儿媳、女儿、女婿的拜寿。
张镖头在欢快的鼓乐声中,灿然地走到了戏台中间,喜滋滋地向台下的众亲点头微笑。
请张老板儿子、儿媳上台拜寿。
鄢雍的声音刚落,张镖头两个穿着丝质长衫的儿子和儿媳,从戏台两边上了戏台,背对台下站在张镖头面前。
鄢雍高声宣道:一拜,祝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张镖头的儿子,儿媳一起下跪在张镖头面前。
鄢雍高二次宣道:二拜,祝日月昌明、松鹤长春。
张镖头的儿子,儿媳二次下跪。
鄢雍高三次宣道:三拜,祝笑口常开、天伦永享。
张镖头的儿子,儿媳三次下跪。
之后,是张镖头女儿、女婿上台拜寿。
鄢雍宣读了三次,一拜,祝身体健康、长命福贵;二拜,祝万事如意、晚年幸福;三拜,祝生日快乐、后福无疆。
在鄢雍的宣读过程中,张镖头女儿、女婿下跪了三次。
拜寿完毕,鄢雍道,喜看儿女站堂前,只愿家风代代传。欢聚一堂全家乐,共享天伦心里甜。下面堂会正式开始。请欣赏神话剧《七妹与蛇郎》。
《七妹与蛇郎》是黔地流传久远的花灯戏。鄢雍的堂会演不了花灯,他就将其说成了神话。既是神话,怎么编,怎么演,怎么唱,就不受限定了。故事仍然是歌颂七妹与蛇郎二人坚贞纯洁的爱情。对于爱情,不管什么阶层,也不管贫穷与富有,都是受人喜爱和欢迎的。鄢雍报完演出剧目,院子里便响起了噼噼啪啪的掌声。
鄢雍说完,退下。稍后,一阵鼓乐响起,穿着红花衣的七妹上场了。她绕场转了一圈后,亮开嗓子唱道:
蛇郎啊
你一天到晚上山下地忙
你白日砍柴种茶跳水舂米
你忙着忙那丢不下
我——我——
我去给你端杯茶水来解渴
姚婧听了个开头,心思就不在舞台上了。费老板没有在张镖头的寿宴上出现,令姚婧很失落。照她的判断,费老板无论如何都应在这时露面的。童福源看出了姚婧心思,压低声音说,我去转转。
童福源起身,走到一个端茶盘的伙计前,问,茅厕在啥地方?
哪边。端茶盘的伙计朝一个角落指了指,又全神贯注看戏去了。
童福源先去了茅厕,这是为掩人耳目。从茅厕出来,他进了右边的巷子。巷子的尽头是马厩,里面养着十几匹马。从马厩往右转,直行百十来步,是个小院。童福源从小院门缝里望进去,里面一个人影也没有。从晾晒的衣物看,应该是龙山镖局马队伙计的住处。离小院不远几步,是一栋无窗的木房。门上挂着一把大锁。童福源判断,这栋房子可能是张镖头的库房。库房前是一个空坝子,一条石板路弯来绕去地从坝子上穿过,直通前面的院落。那个院落,是张镖头二太太翠云的住处。从半开的门缝处可以见着里面的花草,树木。童福源见四周无人,推门闪了进去。里面各间房门都上着锁,啥也看不到。院落外面有一口池塘,里面的睡莲正开着花儿,艳艳的,羞羞的,像怕见人的少女。几尾红色鲤鱼围着睡莲随心所欲地摆动尾巴,时而将圆嘟嘟的小嘴露出水面,时而又将整个身体没入水中。童福源没心思欣赏,他得趁这个机会把龙山镖局里的情况摸清楚。饶过池塘,就到了前院。前院就是摆寿宴圆桌的地方。院子里的人大多数眼睛都集中在戏台上,只有帮厨的在忙碌。
一圈转下来,童福源对龙山镖局的格局倒是清楚了,但没有发现丝毫有价值的线索,就想,莫非费老板跟张镖头仅仅只是生意上的来往,并无其他任何瓜葛?他摇摇头,否定了自己的推断。他深信费老板跟张镖头一定有着某种密切联系。
童管家不去看戏?有认得童福源的人向他打招呼。
有点不舒服,去了趟茅厕。童福源按着肚子说。
童福源应付问话人,觉得不能再在人群外游走,得赶紧加入到看戏的人中去,不然会引起张镖头猜疑。回到姚婧身边,他什么也没说。姚婧从他神情上已猜出了结果。
堂会结束,寿席开始。院子里顿时闹闹哄哄起来。有的争着抢席位,有的高声寻人,有的拿着碗筷敲打,有的奔来跑去······
姚婧和童福源被张镖头邀请坐到了戏台下的大圆桌前。刚刚坐定,陈麻子又引来了两个人。
各位,就不需要我多舌了吧。陈麻子点头哈腰地说。
被陈麻子引来的两人是牛盐巴和糊锅巴。姚婧想,正好摸摸两人与张镖头的底。于是,主动起身招呼道:二位老板,幸会!
说倒了。我们跟姚老板同桌才是幸会。糊锅巴献媚地说。
那是那是。牛盐巴附和道。
说话间,陈麻子又引来了两位,一位是堂会会长鄢雍,另一位是商会会长刘大河。
鄢雍跟姚婧打过招呼,坐在了童福源身边。
刘大河跟姚婧是初次见面,两人都只望着,没有言语。陈麻子见状,嗨了一声,说,看我这忙的。说着将手指向姚婧,向刘大河介绍道,婧妹货栈姚老板,巾帼英雄。继而,把手转到刘大河身上,对姚婧说,庄镇商会会长刘大河。姚婧和刘大河彼此一番抬举,算是相互认识了。这时,桌上菜已上齐,盘子六个,大腕四个,汤碗一个,一共十一个菜。十一个菜的酒席,在庄镇是大席。那些菜盘碗碟,红红绿绿,冒着热气,香气四溢。
陈麻子把桌上的杯子酌满酒后,谦卑地对张镖头说,寿星请发话。
张镖头端起酒杯说,承蒙各位看得起,这杯酒我们一口干。
姚婧虽然端起了酒杯,面露难色。一口喝干一杯酒,于她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童福源也很担心,怕那一杯酒下肚,姚婧会翻肠倒肚,就想替她喝。姚婧眼角余光一扫,洞悉了童福源动机,便不经意地用手拐了下童福源。她比谁都清楚,喝下了张镖头这杯酒,就等于拿到了进出龙山镖局的通行证。推杯不喝,就是自己给自己设置障碍。所以,她得喝。不但喝,而且还要喝得很豪爽。
喝——
糊锅巴、牛盐巴、刘大河先后站起身与张镖头碰杯,一饮而尽。之后,他们齐刷刷地看着姚婧,一起起哄,喝——喝——喝——
姚婧把酒杯送到嘴边,一仰脖子,呲溜一声,喝了底朝天。
好!张镖头高声叫道。
接下来,姚婧、糊锅巴、牛盐巴、刘大河各回敬了让张镖头一杯,桌上的气氛一浪高过一浪。张镖头见姚婧有了几分醉意,觉得是刺探她的好机会,就举着酒杯说,姚老板生意怕不只是做山货吧?
几轮转下来,姚婧有些支持不住了,但张镖头含沙射影的话,她还是能分辨出来的。她装作醉态十足的样子,说,只要有钱赚,不管啥货都收。
有些货的钱怕是不好赚哦。张镖头说。
不好赚的钱赚到了才算本事。是不是?姚婧说。
姚老板说的是。牛盐巴说,不过呢,有些不该赚的钱还是不赚的好。
对头。像那溢香园的钱,就不适合你姚老板赚。糊锅巴插进来说。
溢香园,哈哈哈哈——姚婧大笑。
小姐,你喝醉了。童福源提醒道。
张镖头给糊锅巴和牛盐巴递了个眼神,意欲再敬姚婧的酒,让她在酒桌上出尽丑。
姚老板,张镖头端起酒杯说,你是我少见的巾帼英雄,我们三个一起敬你一杯。
你们——三个?姚婧扫视着面前三张有些模糊的脸说。
对对对,我们三个一起。糊锅巴说。
姚婧身体晃动了一下,差点扑在桌子上。坐在对面的陈麻子赶紧伸出手护住桌上的碗碟,生怕姚婧的头撞在上面。童福源看到陈麻子这个动作,心突地跳了一下,觉得此人跟张镖头、牛盐巴、糊锅巴不一样。起码,他对姚婧有怜悯之心,不像张镖头等人,一门心思要把姚婧灌醉,让她出丑。
姚婧喝下张镖头等三人敬的酒后,桌上的人就在眼里晃动起来。
各位老板,姚老板真不能喝了。童福源说着站起身,再喝她就扫张老板你寿宴的兴了。说罢,扶起姚婧离了桌。
张镖头的嘴让童福源的话给堵住了,他只得顺坡下驴,一阵哈哈,让童福源扶着姚婧走了。
此女人不可小视。牛盐巴若有所思地说。
妈拉个疤子,就她?还能在庄镇翻了天?糊锅巴骂骂咧咧地说。
走着瞧吧。牛盐巴甩下这句话,朝张镖头拱了拱手,酒足饭饱,告辞。
随后,糊锅巴也离桌而去。
张镖头寿宴的主桌就这样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