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福源天快亮时才入睡。醒来一看,天已大明。由于心中惦记着耍猴人,赶紧翻爬起来出门探望。耍猴人住的那间客房,房门紧闭。莫非他还在睡?童福源脑子刚这样想,就听到耍猴人屋里传出抓刨板壁的声音。走近从纸糊窗户的破洞往里一看,被关在屋里的猴子正在用前爪抓门板。目光移到床上,被子被掀到一角,不见人影。
猴子或许是饿了,或许是被主人孤单地关着,十分气愤,不停地用前爪抓板壁。
猴子还在,主人无影,耍猴人去哪了?童福源急速地在脑子里思索着。
天刚麻粉粉亮,耍猴人就起床了。他锁好客房门,蹑手蹑脚出了客栈,朝城南温泉走去。
阡城人有早起去温泉洗浴的习俗。那会温泉的水清澈见底,水雾缭绕,犹如仙境一般。为赶早,女人们手提马灯,身背竹篓,三五相约,一起前往。也有胆儿大的,独自提着孤灯就上路。天亮前阡城街道上游走的马灯,必是赶早去温泉洗浴的女人。男人也有赶早去泡温泉的。那些人,要么是彻夜不归的酒鬼,要么是牌桌上的赌徒,要么是夜宿窑子的嫖客,当然,不乏正经之人。这类人赶早泡温泉,是为静心、净身,有个好心情投入一天的劳作。
耍猴人起早泡温泉,是要去见一个人。为避免童管家跟踪,他提前了时间。在这段提前的时间里,他正好去泡泡澡。
耍猴人,真名李铭,是黔东特遣队情报员,半年前接受任务,以耍猴人身份潜伏庄镇,摸清白龙山铁厂毛铁去向,去跟代号叫黄鹂的接头,联手把白龙山铁厂掌握在手,为四十兵工厂提供制造地雷、枪械的原材料。
耍猴人去的是阡城人称为老温泉的池子。阡城的温泉,除了分男女外,还分要钱和不要钱两种。要钱的池子,是官家或老板建的,里面的休息间安放着一排排木床,床上摆着一张毛巾,床下放有木板拖鞋。木床靠墙一端,有个放衣物的立柜。不要钱的池子,没有床,也没有毛巾、拖鞋,更没有立柜,只有木板做的长凳围着池子。洗澡的人站在池边,把脱下的衣裤往长凳上一放,赤条条地走进池子。进了池子,并不急于把身体没入水中,而是先用手将池子里的水向身上撩拨,以让身体适应池子热度,之后,才将身体整个儿没入水中,单将头颅露在水面。
由于天色尚早,老温泉池子里只有四五个男人泡在里面。有两个在出水口出相互搓背,擦汗。另外三个,闭着眼睛围在冒水口处享受水的按摩。池面宁静的时候,不时会听到“咕咚咕咚”的冒水声。洗澡渴了的人,会游到冒水口处,捧起就喝。
耍猴人脱光衣服,直接就把身体没入到了水中。由于皮肤少了适应过程,耍猴人一入水,浑身上下冒起了鸡痱子。他牙巴哆嗦了一下,赶紧用手在身上来来回回地抹,鸡痱子才逐渐消失。适应水温后的身体,再感觉不到烫热,通体舒畅。耍猴人想抬起脚搓一下脚板,刚一离池底,随着翻冒的热水,他一双脚就漂浮了池面上。跟着,他身体一个侧翻,整个人全没入到了水中。他顺势一个猛子,潜游到了池子另一端。
天渐渐明亮起来。先前空荡荡的池子挤满了赤条条的汉子。清澈的泉水变得浑浊起来。一股浓烈的汗酸味充斥其间。汉子们或交头接耳摆谈邻里街头的生活琐事,或嘴刁烟卷悠然吸食,或专注搓洗腋下私处。池子里一时人声鼎沸起来。
耍猴人觉得时间差不多了,从池子里爬起来,用手抹去挂在身上的水珠,换上带去的一件土布长衫,出了老温泉,朝临江茶楼走去。
临江茶楼在距老温泉两百来米的龙底江边,是一栋二层楼木房,正面临街,后面临河。底层四个门面一字排开,有的卖吃,有的卖穿,有的卖用。二楼就是阡城人耳熟能详的临江茶楼。在四个门面的中间有一两米多宽的通道,里面安放着一架木板楼梯。客人踏着楼梯,就可直上茶楼。茶楼有一个大间和四个小间。大间里摆着两排可伸可缩的竹椅子。坐久了,想迷糊一会,就把后背拉出来靠着。不想躺了,将拉出的后背一推,又可以坐了。两排竹椅子中间,是一条一米多宽的通道,供客人和送茶、送水的行走。两排竹椅子有一排是临河的。坐着或躺着,都能看见浩淼的龙底江以及水面上摇晃不定的打渔船。为方便船家喝茶,也为茶楼采买东西进出方便,茶楼主人在茶楼后面特意建了小码头。
耍猴人选了临河第三张竹椅坐下,要了一壶苔茶,悠然地看着碧波荡漾的河水。
阡城苔茶,栗香持久,滋味醇厚,色泽绿润,汤色黄绿明亮,因而远近闻名,其来历充了满传奇色彩。相传从前,在离阡城五十里地的地方有一小镇,名五德。在五德的崇山峻岭中有一山洞,洞里隐居着两位修行大师,村民若缺衣少食,即可到山洞求助,若有灾难疾病,饮山洞之水也能消灾除病。因此周围山寨村民皆来此祈求平安幸福。
一日,一老翁突发疾病,家人搀扶到山洞求治,到此却水源干涸,池中落叶沉积,老翁无水可饮,情急之下以池中落叶当药咀嚼吞服,该叶入口微苦,回味甘甜,口感甚好,药液下肚,顿觉神清气爽,病痛全除。于是采下落叶树上之种子回家播种。
消息传开后,人们纷纷到山洞采摘净水池边树种种植,不几年这种树就漫山遍野了,这树被当地人称为“苔茶树”。
汉代杨雄《方言》、唐代陆羽《茶经》、北宋乐史《太平寰宇记·江南道》、明代《黔记》、清代《续黔书》、《贵州通治》等历代史书、方志都阡城苔茶均有所记载。
太阳不知何时爬上了五峰山,将它万丈光芒投射到龙川河上。立时,河岸的树,水边的船,全都变成金色了。晨光中,耍猴人看见对岸一个身材姣好的女子正向河边走来。他看不清女子的脸,更看不清脸上的眉,鼻下的嘴,就是无端地觉得美丽。这种轻松愉悦的心情,只在他心中闪现了那么一下就消失了。他略显焦急地看了眼楼梯口,然后,不得不失望地移开。他镇定了一下情绪,端起茶杯,浅浅地抿了一口。苔茶的甘甜此时在他嘴里已无滋味。他要等的人按说该到了,但却始终不见踪影。
一阵上楼的咚咚脚步,把耍猴人的目光再次吸引到了楼梯口。第一个冒出来的,不是。耍猴人希望随后上来的人是。可是,第二个,也不是。说不定第三个就是呢。耍猴人睁大了眼睛。第三个冒出楼梯口的,依然不是。
刚上来的是三个肩膀上都搭着白帕子的男人,他们刚泡完澡,上茶楼来歇凉、吃茶。吃茶,是阡城民间对喝茶的另一说法。一个“吃”字,使得喝茶更有意味。
耍猴人的茶水,已经泡得透明无色了。
客官,要换茶不?店小二问他。
不换。他答,随即又把眼光投向了楼梯口。
楼梯口静静的,没有人上来的一点迹象。一阵燥热从耍猴人心底慢慢爬了上来。那燥热到了他脖子处,停住了。他伸手捋了捋衣领,想把停在脖子处的燥热释放出来。
楼梯口又响起了脚步声。这次耍猴人没有把眼睛转过去,前几次的失望,狠狠打击了他的期盼。上完楼梯的脚步声在楼梯口停留了那么一下,继续响了起来。走到耍猴人坐的第三张竹椅边时,停下了。耍猴人一个激灵,侧脸一看,站在竹椅边的人,正是他等待之人。
来人一袭长衫,头戴礼帽,手提一包白色皮纸包的茶叶,在耍猴人对面竹椅子上落座后,抱拳对耍猴人说,让兄弟久等了。
来了就好。喝点啥茶?耍猴人说。
苔茶就好。来人说。
我这茶没味道了。耍猴人说。
将就吧。来人是黔东特遣队队长马立峰,他环顾了一下四周,压低声音说,据可靠情报,国民党128师将派兵前往白龙山铁厂守卫,我们必须在128师守兵到达前,将毛铁的运输线掌握在手。
耍猴人说,有个情况。
你说。马立峰端起茶杯向耍猴人倾了倾。
耍猴人就说了姚婧出现在庄镇和白龙山以及童管家来阡城的事。
这确实是个新情况。我们要密切关注。马立峰警惕地扫视了一下茶楼。
他们极有可能是为白龙山铁厂而来。耍猴人把心中的猜疑说了出来。
枫溪支队已派人到了庄镇,到时我会通知你去联系。接着压低声音说了联系方式。
记住没有?
记住了。耍猴人答。
马立峰还想给耍猴人交待什么,一阵杂乱的脚步楼梯传了过来,紧随着七八个警察出现在了二楼。领头的警察端着枪,逐个逐个地审视着喝茶的人。耍猴人旁边的一个茶客,被突然出现的警察吓得筛糠似的抖,端在手中的茶杯“哐”的一声掉在了地上。领头警察的眼光刚扫到马立峰,听到响动,立马把眼睛转向了那个茶客。马立峰给耍猴人递了个眼色,推开窗户,跳了下去。
跳楼了!有人惊呼。
领头警察扑到窗前,见有人正朝河边的码头跑,高叫一声追,连滚带爬地追了出去。
马立峰登上早侯在码头上的小船,船家竹篙一点,小船离岸向河心驶去。
等那几个警察追到码头,小船已经在河对面靠岸了。
妈拉个疤子,到嘴的肉又滑溜掉了。领头警察愤然朝河对面连开了三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