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福源赶了两天路,傍晚时分到达了阡城。
阡城的温泉,闻名遐迩。童福源早就想到此洗浴了。于是,他便在温泉附近的城南客栈住下了。匆匆吃了晚饭,就直奔城南的温泉而去。
城南温泉掩映在一片翠绿丛中,参天乔木遮天蔽日,亭台楼阁隐藏期间。进门是一个高大的石牌坊,牌坊正中有一半圆拱门,门两边圆石柱上镶嵌着一副对联,上联为:泥垢自去身适肤爽,下联是:洁水涤来神怡心旷。横批被草书的“阡城温泉”所取代。从拱门进去是一个长廊,一边靠山,一边临河。坐在靠山这边的椅子上,伸手就能抚摸到随风拂动的树叶。站在临河那面,可俯瞰碧波荡漾的龙底江水。走完长廊便是洗浴的汤池。泉水无色、无臭、清澈透明,可一边洗浴一边饮用,乾隆皇帝听闻,欣然誉之为御汤,是洗心,去汗,解乏,养神的好地方。如此美妙境地,民间相传为神人所赐。故事说,从前,一云南人由云南驱赶火龙,行抵阡城,见山水优美,物产丰富,山民勤劳俭朴,不忍离去,乃将火龙镇于江底,尾在云南,头在阡城,从地下喷出温泉,利民浣浴。此人临终前,嘱将其埋葬于温泉北面小山的丛林间,罩以三层石塔,永镇火龙于其下,为阡城万民世代谋福。
洗浴完毕,童福源一身清爽地离开了温泉。此时,天早已黑尽。街道两边的低矮瓦房,多数房门紧闭,不见一丝亮光,黑压压一片。间或有一两扇开着的门,门里透出昏黄的光,使暗夜中的街道有了一丝活气。那是专为洗浴人中喜好喝两盅的人开的小酒馆。童福源借着小酒馆的光,回到了客栈。
洗好了?客栈老板问。
童福源没反映过来,愣愣地看着客栈老板。
客栈老板是个中年男人,瘦高瘦高的,身着一件土布长褂。他见童福源茫然的样子,知晓是没听懂他的话,继而又说,洗得舒服不?
很舒服。这回童福源听明白了,脸放红光地说。
那——老板你各人安寝。客栈老板说。
又是老板,又是你,还有各人,客栈老板的话令童福源十分费解。好在话面有“安寝”两字,方才明白是叫他休息的意思。他朝客栈老板微笑了一下,去到了后院住的房间。
后院有两栋木房,相对而立。每栋各有四间客房。客房里摆着一床、一椅、一凳。独门进出。撒尿拉屎的茅厕在左边那栋后面的一个角落里。童福源抹黑进屋,从身上摸出洋火,点亮了小方桌上的煤油灯。默默地坐了一会,他走到床前,放木材一样把自己放倒在床上。望着黑乎乎的楼板,他思索着该从何处下手。要在陌生的阡城找到跟白龙山铁厂、跟费老板有关联的人,无异于大海捞针。从何处着手,他一直没有理出头绪。这种事,盘根错节,只能暗探,明着打听,可能还没挨着事情的边儿,早就魂飞荒山野岭了。思来想去,他最终把寻找线索锁定在了费老板生意上。费老板是生意人,做的又是矿产买卖,那他必然跟阡城的商家有着或多或少的联系。但阡城的大小商家成百上千,靠蹲守去发现费老板蜘丝马迹,根本不可能。只能把目光集中在大一点的几家商号上。有了基本思路,童福源就像卸下了肩上的担子,浑身一阵轻松。他身子一缩,坐了起来。恍惚间,姚婧的笑脸出现在了他眼前。怎么会呢?他使劲眨巴了几下眼睛,昏暗的房间里哪有姚婧影子。明白刚才看到的姚婧幻影时,他叹息了一声。这种时候不该有心思去想女人的呀。但是,不管该不该,总之想了。这一想,他思绪就飘飞起来了。小时候的姚婧扎着一对羊角小辫,走路蹦蹦跳跳。她爹妈不让她跟同住一条街的童福源耍。姚婧不听,总是偷偷摸摸跑出门,钻进旁边的巷子找童福源。会剪窗花的童福源,像磁铁一样吸引着她,常常让她乐而忘返。童福源从小受他娘影响,三岁就会剪花草,六岁能剪猫狗,八岁能剪人物,是个剪纸小神童。姚婧对童福源的一双小手羡慕得不得了,经常拉在手里反反复复地看。有时还把自己的小手伸展开去与童福源的小手比。她很奇怪,童福源的小手跟她的小手没啥不一样啊,他咋地就能剪出花花草草呢。好多次,她要过童福源手中的剪刀,拿起桌上的红纸,照着童福源说的去剪,结果不是她渴望的美丽图画,而是一地碎纸。看着地上的碎纸,姚婧嘤嘤抽泣起来。站在一旁的童福源就傻傻地笑。笑过后伸手替姚婧擦去挂在脸上的泪珠。后来,到了上学年龄,童福源和姚婧被各自的父亲送到了同一所私塾。再后来,他们考入了国立中学,开始了学习的新征程。在国立中学,他们受到新思想、新文化的熏陶,一起参加学生运动,一起踏上了革命征程。再后来,童福源被先派遣到了庄镇。
天刚亮,童福源就醒了。他睁开惺忪的睡眼,侧脸看了看微明的窗外,见时间还早,街上的商铺还未开门,探听不到什么,就闭着眼睛想再迷糊一会。可是,他无法再入睡。脑子里一会是姚婧,一会是费老板。不行,必须把姚婧从脑子里赶走。老想着她,会误大事。赶走姚婧后,他的心渐渐宁静了下来。又在脑子里把昨晚的想法梳理了一遍,还是觉得从大商铺入手好。那么,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摸清阡城有多少家大商铺,老板是哪个,他们跟费老板有无联系。再次明确思路后,他决定起床开始行动。
走出城南客栈,童福源接连遇到一些男男女女朝城南温泉方向去。男人们肩膀上搭着一张帕子,帕子的颜色各不尽同,有的是白色,有的是蓝色,都为自织土布所做。女人几乎人人背着个竹背篓,里面装着换洗的衣服。阡城的女人多不在家里洗衣物,即便换下的脏衣物,也要等到洗澡时带到温泉去洗。男人们一副悠哉游哉的样子,嘴里叼着旱烟,一边悠闲地抽着,一边散漫地移动着脚步。清早去城南温泉洗个澡,是阡城男人最惬意的事情。女人们则不同,她们去温泉不只是洗澡,还要洗全家人的衣物。
阡城的街道主要有两条。临河一条,为前街。青石板铺就。靠山那条,叫后街。泥土贯穿始终。前街有多条巷子通往后街。那些巷子多以居住家族姓氏命名,比如,杨家巷、刘家巷、孙家巷、冯家巷······巷子里人家一户挨着一户,有着青瓦楼房、石门石院的,必是大户人家。房屋低矮,龙门破旧歪斜,或者根本就没有龙门,一眼就能看穿看透的,自然是贫寒人家了。
童福源行走在青石板大街上,凡进入他视线的大商铺,一一牢记在心。当走到一处名为“蔡家院子”的地方时,他站住了。院子正面是一堵高墙,墙体被刷成了浅灰色。墙砖缝隙石灰勾勒的白色线条异常显眼。从敞开的大门望进去,里面是个天井坝,左右两边各有一长五间木房。童福源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进去。左边的五间铺面已经开了三间。第一间没开,第二间是卖玉器的,第三间柜台上摆着红红绿绿、黑黑白白的卷布,第四间是关着的,第五间门半开着,看不到里面的摆设。进门右边连着的三间门已开,第四间大门紧闭,第五间门开着。连着的三间铺面,依次是茶叶店、干货店、粮油店,最后那间是农具店。这样大的院落,这样多的铺面,老板肯定是阡城的大户。
先生,想买点啥?一个中年男人走到童福源身边问道。
走走看看。童福源礼貌地回了一声。
先生不是阡城人吧?中年男人在童福源身上迅速扫了一眼。
老板好眼力。童福源笑着说。
本店货物齐全,您随便看。中年男人说完,朝后院去了。
后院是啥样,童福源看不到,但能清楚听到河水流淌的声音。
童福源到开着门的几个铺面上看了看,才走出蔡家院子。这地方留给他的印象特别深。他甚至有一种预感,觉得蔡家大院跟费老板会有着这样或那样的联系。必须把它盯紧了。
继续沿街而下,童福源到了丁字口。长街从城南温泉延伸到这里,被横插进来的一条小街戳开了一个口子,纵横交叉,自然形成了像“丁”字形的街道。故而得名。丁字口是阡城中心,往来人多,因而商铺也就密集。老友成衣店、胡家粉馆、王氏鞋铺、大脚丫子、李家染行、老银器、麻辣锅贴、老衣老鞋、眼镜纸品······五花八门的铺面看得童福源眼花缭乱。在那些琳琅满目的铺面中,他对老银器产生了浓厚兴趣。既然叫“老银器”,里面卖的必是熠熠生辉的银器饰品。那种店子,穷人是不会光顾的,他们肚子都难填饱,哪有心情去穿金戴银。进出老银器的,必是有钱人。
走过丁字口,童福源进入了下街。下街的街面虽然也是青石板铺的,但破损的地方多,到处是坑坑洼洼。童福源觉得再往下没啥看头,就想转身返回。忽然,一个熟悉的身影在他眼前晃了一下。恍惚中,他感觉是姚婧,可睁大眼睛啥也没看见。姚婧怎么会来阡城呢?童福源揉了揉眼睛,再次睁大眼睛四下看,街道上没一张熟悉的面孔。那么,刚才的所见是幻觉了。姚婧身影幻觉的出现,提醒了童福源,必须把阡城的长街走完,千万不要漏掉任何可能发现费老板蜘丝马迹的地方。就继续朝下街走。这段街道的房屋明显比城南温泉那段低矮了一些,也破旧了一些。不少房屋歪斜着倒向一边,房檐、瓦片、大门也跟着歪向一边。转过一道小弯,童福源眼睛一亮,向前急走了几步,忽又把脚步放慢下来。原来,他看到了一个铁器铺。
铁器铺门面四米多宽,里面摆着六个木架,其中四个面对街面,左右两边各立一个。中间架子上摆的铁件,多与家庭日常生活有关,如火钳、菜刀、小锅、剪刀、锅铲等等,左边的架子用台板隔成三格,最下一层是犁铧,中间是出头、镰刀,上层是铁锹、铁撬。右边的架子只有两格,下面是铁锤、铁钎,上面是铁锅。如此琳琅满目的铁件,看得童福源眼睛发亮。这样大的铁器铺,这么多的铁物件,得要多少铁块打成?店老板用的原材料,会是白龙山铁厂的毛铁吗?如是,那老板跟白龙山就肯定有联系。必须死死盯住这个铁器铺。
童福源没有走进铁器铺,记住它的位置后,又继续朝下走。这段街面,商铺明显少了,街两边多是加工面条的私人作坊。没有大门面,就不会有大生意,更不会有大鱼游入这里。做出这样的判断后,童福源返身朝客栈走去。
在返回路上,童福源看到了出门时所见的肩搭帕子去城南温泉洗澡的几个男人。他们的帕子依然搭在肩上,不同的是一个个红光满面,神清气爽,步履轻松。喜好喝两盅的,或独自,或两三人,站到临街的小酒店柜台前,朝里面的店小二一笑,伸出二个指头。店小二见状,会意地点点头,就忙不停歇地转身,拿起酒提子,从大酒坛里舀出二两酒来倒入杯中,然后双手端着,吆喝一声,来了,包谷烧二两。站在柜台外等酒的人,接过杯子,先将鼻子凑近杯子嗅一阵,确认是好酒后,端起杯子,一口喝了个底朝天。也有的不慌不忙端起酒杯,半天呷一口,一脸的陶醉。这种站在街边柜台前,没有下酒菜的喝法,阡城人称为喝摊子酒。
童福源进了客栈后院的房间,屁股刚落座,又站了起来。怎么能回客栈睡大觉呢?他在心理自责道,如果这样就能发现费老板的线索,那姚婧就不会叫我来吗?不行,我得到街上去转,去溜达,不放过任何一点有用的信息。想到这,童福源起身出了客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