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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闪渡码头住着七八十户人家，由上寨、中寨、小寨三个寨子组成。三个寨子分布在三个山头。三个山头连在一起，像一个变形的凸字。凸字的中间部位是上寨，左边缩进去部分为中寨，右边是下寨。
上寨最大的建筑是个四合院。四合院周围都是石板砌的高墙。里面东西南北各有一栋木房。正东一栋是楼房，其余三栋为平房。楼房住人，平房陈货。庄镇转运去思洲、涪陵、重庆的货物，下游运来的洋油、砂糖、布匹、盐巴都暂存在这里。为防贼人匪患，主人养有护院队。楼房二楼的左端有个一丈多高的木架子。木架子由四根圆木桩支撑着，中间有一架楼梯，直达架子顶。顶上是个三尺见方的平台。站在平台上，黄铜般滚涌的乌江，江面上的白帆，以及整个河闪渡码头，尽收眼底。在四合院南北两侧各建有一栋吊脚楼。吊脚楼临江一面建在石壁上，长长短短、大大小小的木柱，支撑着整个吊脚楼。吊脚楼一共有房四间，进门一间是是茶房，居中两间是住房，另一头的那间是厨房。茶房里摆着藤编椅子和茶几。坐在椅子上，眼可见江上白帆，耳可听乌江涛声。四合院和吊脚楼都是庄镇商会会长刘大河的。
中寨住的多是河闪渡本地人，也有庄镇和思洲来的小商贩。他们在去码头的路边，或摆一个茶水摊，或安一张卖米豆腐的小桌，或铺一块抹布出售兽皮、药材······以养家糊口。也有的暗地里做着买卖鸦片和女人的营生。
下寨住的全是买苦力的人。夏天，他们赤裸着上身，把成包成捆的货物从船舱里扛到四合院，又将四合院里胀鼓鼓的麻袋扛进船舱。冬季，则扯一块麻布裹在身上，在呜呜呼叫的寒风中迈着摇晃的脚步，搬上搬下。一年四季，春夏秋冬，他们就这样周而复始、来来回回地在四合院通往码头的石板路上行走着。小寨子里也住有女人，她们大多是走投无路的寡妇，来此用身体换点买盐、买衣和养活娃娃的小钱。
河闪渡最热闹的时候，一个是庄镇赶场日，另一个是下游上来了船队。庄镇场日在一、七，到了赶场的日子，住在乌江对岸的凤岗乡客，会背着、挑着、抬着山货，走十几里陡峭的山路，下到江边的河闪渡渡口，从这里坐渡船过江，再赶去庄镇。在渡口通往寨子的石板路上，就人来人往。下寨里有些女人，会把脸洗干净，头梳光滑，再选件颜色亮一点的衣服穿在身上，然后站到石板路边，向过往的男人招手、抛笑。兜里有几文小钱，又懂得女人笑意，也想快活一下的男人，回应女人一个笑后，便跟在后面去到她的小屋。
连接三个寨子的是一条弯来绕去的石板路。石板路宽的地方可行马车，路旁还有高大茂密的柏树。窄的地方多在崖壁上，是一锤一锤戳出来的，只能一人通过。每个寨子都有两个出口，一个通向通码头，一个通往庄镇。
耍猴人是从下寨进入河闪渡码头的。一个月前，他来河闪渡耍猴把戏就是住的这里。下寨人不知他姓甚名谁，大人小孩都称他耍猴的。
猴子！猴子！
耍猴人一进下寨就被几个娃娃围住了，他们兴奋地喊叫着。胆儿大的趁耍猴人不注意，伸手飞快地在猴子身上摸了一下。猴子“吱”的一声，围观的几个娃娃，受了惊吓，四散逃窜开去。
哎——看猴把戏了。有钱的帮个钱场，没钱的帮个人场。耍猴人吆喝起来。
耍猴人在一处石院坝里停了下来。他先绕着院坝走了一圈，又站在中间左比右划，最后选定靠右角的一块地方停了下来。从那里可以清楚地看到码头上的动静。
哐——哐——哐——地方选定后，耍猴人提起他那个破锣，使劲敲打起来。
跑远的那几个娃娃，在哐哐的锣声中撒起脚丫又跑了回来。
过来。过来呀。耍猴人朝刚才摸猴子的那个娃娃招了招手。
那娃娃躲避着耍猴人的眼睛，害怕地后退着。
你不是想摸猴子吗？来吧。耍猴人笑着说。
真的啊？另一个娃娃问。
大人哪有说假话的。耍猴人认真地说。
那——我来摸了。
耍猴人朝那娃娃点了点头。
那娃娃蹦跳着走到猴子面前，却不敢吧手伸出去。
耍猴人用手中的鞭子指着猴子鼻子说，给小哥哥敬礼。
猴子抬起右前脚，在耳边挠了挠。
小哥哥，猴子都给你敬礼了，莫怕。摸一下。耍猴人说着将抱起的猴子送到了那娃娃面前。
那娃娃畏手畏脚地伸出手，在猴子身上摸了一下。这时，刚才退缩着想跑的那个胆大娃娃跑了回来，在猴子头上连摸了三下。
在耍猴人逗几个娃娃玩的过程中，石院坝上已经围了不少男女女女。耍猴人敲了一下破锣，扯起嗓子喊：看猴把戏了。有钱的帮个钱场，没钱的帮个人场。如此喊过几遍后，猴子在他的破锣声和吆喝声中表演起来。猴子先表演的是翻跟斗。在哐哐的破锣声中，猴子跑几步，一个前翻身，随着一个后翻身。两圈过后，猴子趴在地上不动了。
起来。起来。娃娃们没看过瘾，大声喊叫起来。
耍猴人走到猴子身边，俯下身用耳朵贴着猴子的脸，稍后站起身，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一脸的无可奈何。
起来——起来——娃娃们喊声更大了。
猴子刚才对我说，它饿了，没力气演了。耍猴人模仿着猴子挠腮的动作说。
喂它吃的呀。胆大的那个娃娃说。
耍猴人两手一摊，说，各位看客，我这儿子两天没吃东西，大家伙有粮给点粮，有钱的给点钱。
娃娃们看不透耍猴人的把戏，围观的大人却心知肚明，便纷纷离去。也有不多的几个从身上掏出点零钱撒在猴子面前。猴子见了地上花花绿绿的小票，抓起送到了耍猴人手里。
在猴子的表演过程中，耍猴人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过乌江边的码头。码头上除了早先他就看到的那艘船外，没有一点装运大批货物的迹象。看来是自己推断有误。张镖头走的是山路。他想立刻折回身去吊景岗，但又担心其中有诈，真是离开不是，不离开也不是。就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骑在马背上的姚婧，出现在了进寨子的石板路上。她怎么会来这里呢？
骑在马上的姚婧，头戴乳白色遮阳帽，上穿白色夹克，外套一件紫色马夹，下配枣色马裤，脚穿棕色靴子。她的出现，把看猴把戏的目光全部吸引了过去。他们睁着惊异的眼睛，像看怪物一样看着姚婧。在他们眼里，姚婧仿佛就是传说中的天仙。
姚婧的目光被浩荡奔涌的乌江吸引着。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乌江。远远看去乌江就像一锅熬化的黄铜，挤挤挨挨，碰碰闯闯地朝下游淌去。两岸青山连绵起伏，遮天蔽日。远处的峡口，一艘挂着白帆的船正朝江边的码头驶来。一缕淡淡的青烟从码头的江湾里升起来。姚婧觉得奇怪，江面上怎会冒出青烟呢？
望远镜。姚婧说着，把手伸向了站在马前的刘达。
姚婧接过望远镜，那缕青烟立时在她眼睛变得巨大起来。随着手中望远镜的移动，她看到了一艘船的后半截。另一半被江边的岩石挡住了。高高翘起的船尾处，立着一截竹竿，竹竿上挂着一张渔网。顺着那根竹竿船前移，一个船夫的背影出现在了望远镜里。船夫弯着腰，正把手中的柴禾往面前的锅灶里塞。原来那缕飘袅的青烟是船夫在生火煮饭。收回目光，姚婧才发现石院坝上的人都在看着自己。她向石院坝上的人微笑着。突然，她看到了院坝中间手牵猴子的耍猴人。耍猴人怎么会在这里？她的目光只在耍猴人身上停了那么一瞬就移过去了。耍猴人的出现，让她多了一分警惕。在庄镇看见耍猴人，她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一个耍猴的民间艺人，靠玩点小把戏为生，实属不易。但此刻，她不再那么想了。耍猴人出现在河闪渡码头，而且还与自己不期而至，应该不是偶然。
昨晚，姚婧思来想去，还是没能下定决心。她不能冒然出手，如果事情露陷，会给以后在庄镇办事添很大的麻烦。确定来河闪渡码头，她是想证实一下自己的判断，看费老板交给张镖头押送的镖物，会不会是从水路上走。
刘大河是被耍猴人的破锣声吵醒的。他黑着脸走进茶坊，问抹椅子的佣人，清早八晨的那个在打破锣？
是耍猴把戏的。佣人谨小慎微地应了一声。
让他走。刘大河火冒地说。
三哥已过去喊了。
吵死个人了。赶快去催一下。刘大河很不耐烦地说。
佣人正要出门，被她叫着三哥的回来了。
三哥，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眼睛像门上的铜铃，手掌如张牙舞爪的耙子，穿一身蓝土布衣服，腰扎一根黄色腰带，脚穿黑布靴子。三哥是刘大河保镖，道上人称他江上漂。
耍猴的走没？刘大河问。
老爷，来了——来了个——三哥喘着气说。
来了个啥？刘大河见江上漂慌慌张张的，老三，你啥时候才成点气候。
在四合院里，只有刘大河叫江上漂老三，其余人一律称三哥。
女的。从来没见过的女的。还骑着马。老三向刘大河禀报道。
是个啥样的女人让老三如此惊奇？刘大河心里想，照说老三见过的女人也不少，思洲的，省城的，涪陵的，哪儿的女人他没见过？莫说是看见，就是玩过的女人少说也有几十。
你是说还骑着马？女子骑马，刘大河有点不信。
是是是。骑马。那马比老爷你的马还——嘿嘿，你去看了就晓得了。老三说。
那就去看看。刘大河被老三说得来了兴致，
刘大河在老三等人的前呼后拥下赶到下寨，先前耍猴人耍猴把戏的石院坝上冷冷清清。
人呢？刘大河黑着脸问。
老三也感到奇怪，咋地眨眼间人就不见了呢。
他们去码头了。不知谁突然冒了一声。
刘大河把头转向江边码头，看到一队人马果然正朝码头走去。骑在马上的女子无疑就是让老三惊异的那个人了。到了河闪渡，她不拜我这码头，究竟是个啥来路？
回吧。刘大河收回目光，返身就走。
码头上江风习习。站在江边一块突兀石头上的姚婧，眺望着峡口方向驶来的那艘木船。在下寨时，她得用望远镜看，现在，她用肉眼就能看得清清楚楚。那是一艘歪屁股木船。歪屁股船传说是八仙中的老李赐给乌江人的。故事里说，老李过海归来，路过乌江，看到江上乱石林立，暗礁密布，“十船九打烂”，很是同情，就采一张芭蕉叶做成一只两头翘，歪屁股的怪船，哈一口仙气，船便成了。以前的歪屁股船，只用于打渔、摆渡，是不挂帆的。后来用在乌江航运上，为了省力，加快航行，才挂了大帆。那歪屁股船因为是上行，加上顺风，高挂的白帆就十分抢眼。岸边赤背拉纤的纤夫，身贴江岸，脚蹬乱石，手攀岩石，口喊号子，艰难地一步一步爬行着。姚婧虽然早就知道乌江纤夫，但真正看到还是第一次。
从突兀的岩石上下来，姚婧顺着沙滩走到了码头入口处。浑浊的江水一浪接着一浪拍打在她站着的石阶上，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她的皮靴。她心神不宁地凝视着漩涡连着漩涡的江面，对自己的判断开始产生了怀疑。眼前冷清的码头充分说明，张镖头的这趟镖没有选择走水路。
在返回庄镇一个叫鸦雀口的地方，姚婧一行又看到了耍猴人。耍猴人让猴子朝姚婧他们敬礼，猴子死活不肯把前爪抬起来。耍猴人生气地抓起猴子的右前爪，朝姚婧他们挥了挥。
姚婧感到神出鬼没的耍猴人有点不一般，日后得注意着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