靓妹货栈的开张日,童福源特意选在庄镇的赶场日。
这天一大早,童福源早早就去了靓妹货栈,他要把开张的准备情况过细检查一遍。店面大门紧闭,守店伙计还没有起床。店面两边的街上,昨晚就摆好了一长溜方桌。临街面的房柱上挂着黑底金字对联,上联是:靓妹财源若海;下联为:货栈顾客盈门。横批:物通天下。按童福源的主意,对联将“靓妹货栈”四字镶嵌了进去。姚婧也极喜欢。当时就夸童福源有才。门的右手,挂着金色的货栈牌子,上面的“婧妹货栈”四字,熠熠生辉。童福源将目光再次投到对联上,又一字一字读了一遍,才微微笑着走上台阶,伸手敲门。
哪个?里面传来店伙计睡意蒙蒙的声音。
都太阳照屁股了还不起来。童福源大声说。
屋里响了一阵踢踏的脚步声。
店门打开后,童福源先在外间转了一圈,见座椅、称台、货物摆放有序,才转进了柜台。柜台齐腰高,由两张旧桌拼接而成。台面上放着账本和算盘。那架算盘是童福源从来福饭店顺来的。在庄镇,拿熟悉人家的东西,不说拿,而说顺。这样就不会损面子。童福源把手伸向油光发亮的算盘珠子,噼里啪啦地拨动了几下,脸上露出了店主才有会的那种自豪、得意交织在一起的笑来。这时姚婧在刘达等护卫下,来到了婧妹货栈。童福源见状,连忙从柜台里转出来,迎候姚婧进店。
姚婧今天的装束没有一点野性,上衣是一件大红色丝质对襟衣,下身配一条黛色卡其布裤子,脚穿一双白色高跟鞋。对襟衣的红色把她的脸膛印得红润喜庆。童福源眼睛一亮,恭维话差点就出了口。但他很好地把控了自己情绪,用平淡如水的声问候了姚婧一声早,就领着她四下查看去了。
童福源与姚婧肩并肩走在前,刘达等跟在后。看着童福源与姚婧亲热交谈的样子,刘达心里就像塞进了一团乱麻。他几次想挤上前,叉开童福源和姚婧。可又担心让姚婧看出他用意。男人之间的事情,还是不要让女人晓得的好。童福源偶然的一次回头,正好与刘达目光相碰。他从刘达眼里看到了一个男人因爱慕而对另一个男人的嫉妒。他平和地把一个友善的眼神传递给刘达,然后把目光收了回去。
随着一阵咚咚的锣鼓声,唱堂会的队伍来了。这支堂会队伍有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三十来人,年纪大的六十多岁,小的十五六岁。他们穿着色彩鲜艳的服装,吹吹打打从下街上来。
欢迎欢迎。姚婧喜逐颜开,抱拳说道。
门面右边安放着三张方桌,那是专为唱堂会的人准备的。每张桌子上都摆着八个盘子。盘子里放着水果、面饼等。童福源把唱堂会的安排在桌子周围,与领头的耳语着什么。领头的是个四十来岁的汉子,姓鄢,单名一个雍字。他穿着件青布长衫,戴着副黑边眼镜,身材瘦削,看上去有些弱不禁风。鄢雍是庄镇学堂的先生,教国文,喜欢点吹拉弹唱,经常在空闲时跟唱堂会的人弹唱。堂会里的人见他有文化,又能唱,就推举他做了堂会会长。
大家伙好生唱,童管家刚才说了,今日除了早先说好的份子钱,额外还有犒赏。鄢雍脸放红光地说。
庄镇堂会,不光在红事、庆典上唱,白事也唱,只不过曲目不同罢了。红事、庆典唱的是喜庆、打趣的《喜鹊喳喳叫》、《打开花窗看见郎》、《情姐下河洗衣裳》、《七妹与情郎》、《太阳艳艳花儿红红》等,白事唱的有《十不孝》、《哭娘》、《劝世说》等孝歌。
堂会在鄢雍指挥下,吹奏起《喜鹊喳喳叫》来。这是一首吹奏乐,欢快跳跃的旋律,给婧妹货栈的开张增添了不少喜气。乐声中不时会传出喜鹊的啼鸣。
祝贺婧妹货栈开张的宾客,在堂会欢快的歌唱声中,陆陆续续赶来了。糊锅巴、牛盐巴仿佛约好一样,一个前脚进,另一个后脚就到。他们接到了童福源的请帖,不得不来。糊锅巴送了五块大洋。牛盐巴也送大洋五块。两人见所送礼金数目相等,不由得会心一笑。这种笑在他们之间是极少见的。他们虽然各做各的生意,彼此互不干涉,但心里却暗暗地较着劲。一个想当庄镇首富,一个想做庄镇第一。童福源把他们安排到同一张桌子坐下后,请来姚婧,向他们介绍道,二位老板,这是婧妹货栈姚掌柜。
对于眼前这个被称为姚掌柜的女人,自打出现在庄镇第一天起,糊锅巴和牛盐巴就对她的一举一动十分关注。平时,他们很难见到姚婧,偶尔所见,也只能是远远地看。像现在这样面对面的机会,还是第一次。糊锅巴坐在姚婧左手,他干咳了几声,好不易挤出一个文词,幸会。坐在姚婧右手的牛盐巴,神情镇定,拱着手说,恭候姚掌柜开业大吉!姚婧浅浅一笑,说,日后还请两位老板多多关照。
门外一阵骚动。站在姚婧身旁的童福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赶紧走出去探望。刚走到门口,就看到两个男人抬着一个花篮向货栈走来。是哪个玩这一出?童福源正疑虑,就看到了花篮后面的汪镇长。他急忙转身走到姚婧身旁,小姐,汪镇长来了。
各位失陪了。
姚婧笑着跟糊锅巴、牛盐巴等客人打了个招呼,跟在童福源后面,去门口迎接汪镇长了。
汪镇长五十来岁,肚子微微隆起,走路外八字,身着中山服,留着八字须。他四下打量着,当目光投到货栈门匾上,看清楚了上面“婧妹货栈”四个字时,眼睛连着忽闪了好几下。镇上来了个神秘女人,他早有耳闻,至今还未见尊容。这是他乐意前来道贺的主要原因。
童福源领着姚婧走到凝神匾牌的汪镇长前,说,姚掌柜,这位是庄镇汪镇长。
镇长光临,小店蓬荜生辉啊!姚婧笑容满面地说。
姚掌柜美丽气派,这个,汪镇长说着,把大拇指高高地竖了起来。
小女子初来咋到,还望汪镇长今后多多提携。姚婧的声音如云雀一般欢快。
好说。好说。哈哈······汪镇长的哈哈高过了堂会的歌唱。
请。姚婧微微笑着,伸出右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童福源扫了一眼门面里外,见该来的人差不多都到了,就准备叫人鸣炮。这时来了个让他意外的客人。他不是不来的吗?童福源来不及细想,赶紧迎上前去,欢迎欢迎!
来客是龙山镖局的张镖头。他高举着抱成拳的两手,朗声说,来晚了。抱歉哈!
早迟都是客。请。童福源说。
走进店里,张镖头把十块大洋拍在柜台上,表示个意思哈。
张老板客气。童福源说着,转到姚婧右手边,向张镖头介绍道,这是姚掌柜。
呵呵,了不起,巾帼英雄!张镖头大大咧咧地说。
惭愧。本人就小女子一个。日后还望张老板多搭把手。姚婧的话说得客客气气,实则绵里藏针。
鸣炮!童福源话音刚落,一阵鞭炮就在庄镇上空炸响开来。
婧妹货栈就这样正式开张了。
按庄镇习俗,商铺开张庆典结束,接下来就是吃席。吃席跟堂会一样,也分红白。红席吃喜,白席吃哀。红席上讲究三盘四碟,荤素搭配;白席也有荤素,但桌面不能见红,全为素色。一般人家的吃席,七菜一汤。七个菜中,必有三个荤菜。三个荤菜里,必有一个红色粉蒸肉。讲究的人家会多摆一荤一素两个菜。白席不允许出现粉蒸肉,更不要说是红色粉蒸肉了。白席上的荤菜是白口肉。白口肉就是从杀下的猪身上割下来的肉,切成方块放在锅里煮。待肉煮熟后,加入适量的盐巴,出锅上桌。由于这道菜不添加任何带色的佐料,所以被叫做白口肉。
婧妹货栈的吃席顺着街面一字排开,每桌八人,不分老幼,先到为君,后到为丞,依据到达先后顺序入座。前桌吃完,后桌围上。依次轮流入座。
童福源进进出出地招呼客人,忙得不亦乐乎。刘达虽没童福源那么忙,但也没闲着。他前后左右围着姚婧,护着姚婧,不让她受到一丝半点的危害。跟着姚婧,是他最喜欢干的事情。这个时候,童福源就不在他眼里了。
张镖头、糊锅巴、牛盐巴,还有鄢雍,被童福源安排在了一桌。
秀才,你的堂会今天收入怕是不薄吧。牛盐巴开玩笑道。
将就。比起各位大老板,我们堂会那点辛苦费,就根本算不上是钱。鄢雍摘下眼镜擦着。这个动作,看似不经意,实则用意极深。摘下眼镜,鄢雍就是瞎子,眼里的一切就都看不见了。
你们也没少表示吧。张镖头探着身子问糊锅巴和牛盐巴。
哪个比得上你张镖头财大气粗啊!牛盐巴回击了一句。
呵呵——张镖头挠着后脑勺笑了。
在接下来的吃饭过程中,张镖头再没与糊锅巴、牛盐巴、鄢雍搭话,呼噜呼噜几下,吃完就走了。
席间,童福源看到耍猴人的身影在人群中晃了几次。每次当他仔细打望时,耍猴人就没影了。他是想来蹭吃席吗?对于心里浮起的这个念头,他不能确定。耍猴人一会出现在白龙山,一会出现在河闪渡码头,现在又出现在吃席上,凡是姚婧到的场所,都有他身影。此人需提防。
汪镇长的吃席不在街上。毕竟,他是庄镇最有脸面的人物。童福源在征得姚婧同意后,宴席设在了来福饭店。
姚婧陪着汪镇长走进来福饭店白龙雅间,童福源已一切安排就绪。汪镇长在主宾席就坐,姚婧坐主陪席。店伙计上完菜,童福源樽好酒,姚婧款款端起酒杯,面带微笑对汪镇长说,感谢汪镇长百忙之中赶来为小女子添彩,我先干为敬了。
姚小姐爽快,我喜欢。汪镇长一饮而尽。
姚婧用汤勺给汪镇长碗里舀了点鱼汤,说,这是特意为汪镇长做的乌江鲶鱼汤,您尝尝。
汪镇长像听话的乖娃娃,端起碗,浅浅地喝了一口,不错。不错。鲜!
姚婧起身端起酒盅,给汪镇长酒杯樽满酒,甜甜地说,汪镇长,这第二杯酒,是我们的认识酒,日后还望汪镇长多多关照。
有幸认识姚小姐,是我汪某的福分。汪镇长喝了个底朝天。
都说酒品如人品。汪镇长喝酒豪爽,想必为人也一定豪爽。姚婧甩了一顶高帽子给汪镇长,看他要不要戴。
姚小姐好眼力,还真被你说着了。汪镇长还真把那顶高帽子给接了。姓汪的既是这等人,那以后就好对付了。
喝第三杯时,汪镇长反客为主地站起来,说,这杯我来。
姚婧说,我三杯还没——
今天破裂,就不兴那些规矩了。汪镇长说,有幸跟姚小姐认识,是我汪某福分,这杯酒我敬你。
汪镇长端起酒杯,两眼发直地望着姚婧。姚婧避开他目光,说,承谋汪镇长高抬,谢了!
刚放下杯子,汪镇长又要酌酒,姚婧给童福源递了个眼神,童福源转身出了雅间,稍后折返回来,走到姚婧身边,俯身与姚婧耳语。之后,姚婧站起身来说,抱歉,汪镇长,有点急事需要处理,我先走一步,童管家在这陪你。
汪镇长涨红着脸说,姚小姐走了,这酒喝起来还有啥滋味,那就都不喝了吧。
不等姚婧劝说,汪镇长把酒杯往桌上重重一方,气呼呼地走出白龙雅间。
姚婧跟童福源对望了一眼,会意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