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福源走后,刘达好久都没有愣过神,脑子里总在想姚婧让他去盯糊锅巴这件事。若是没有童福源插进来,刘达那根直肠子就不会生出弯弯拐拐来。有了童福源的因素,他心就不那么坦然了。联想到自己盯的又是那么个人,那么个地方,心头免不了生出疑问。又一想到姚婧的神色,他觉得必须把事情办好,不能让姚婧失望,更不能让童福源小看。经过这样一番思考后,他不安和烦躁的心,渐渐平静了下来。他想好了,不为别的,单只为姚婧,也得把糊锅巴盯死。
盯糊锅巴,要紧地方必是他碗花烟馆和溢香园。这两个地方,在庄镇家喻户晓。刘达虽没去过,但早闻其名。他晓得进入碗花烟馆和溢香园的都不是正经之人,要么是土匪,要么是盗贼,要么是混混。这样一些人,自然是不会办啥好事的。在这以前,去那种地方,刘达连想都没想过。现在,他必须得去,还得睁大眼睛,把碗花烟馆和溢香园里里外外,看个透彻明白,把进出碗花烟馆和溢香园的人,看个清清楚楚。
这天下午,刘达陪姚婧到婧妹货栈后,对姚婧说了声,我去下街看一下。姚婧知道他指的是啥,点头答应了。
街上人不多,稀稀拉拉的。刘达一边走,一边在想,是先去碗花烟馆,还是先去溢香园。进了碗花烟馆和溢香园,有人问起,又咋个答。他理不出个头绪,心里烦躁起来。思来想去,他决定这次先不进去,就在外边溜溜。这个忽然冒出来的念头,让他纠结的心一下子轻松了。在外边溜,一样可以盯糊锅巴。他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他想,不管哪个,要到碗花烟馆和溢香园去,总得从外面大门进吧。盯紧大门,还不就等于盯紧了糊锅巴和进出的人。这样还有一个好处,就是不被糊锅巴和他的下人发现。刘达为自己找出的好办法而暗自兴奋。
到了沟脚,刘达径直走进了碗花烟馆斜对面一个卖麦粑的店子。
老板,几个?店家一边忙手里的活,一边头也不抬地问。
刘达一时没反映过来。
店家又问了一句。
恍惚间,刘达觉得问话的声音在哪听过,可又记不起来,就把眼睛朝问话方向扫了一下。这一扫,眼睛顿时就睁大了。问他话的店家,原是瓦片头他娘。
你这——店家觉着奇怪,明明听到有人进店,咋就不吭声呢?她停下手里的活,把头抬了起来,当她看到站在店里发呆的刘达时,倒吸了一口气,咋会是他啊!
女人愣了那么一下,走到一根板凳前,撩起围腰抹了抹,然后笑着对刘达说,亲家,坐。
你是——这店子的——刘达不知该怎么称呼眼前的女人。
街上人都叫我冯二家的。女人说着,朝里屋喊,狗蛋,你干爹来了。
别别——刘达神情紧张,一脸尴尬。
随着一阵跑动的脚步,瓦片头狗蛋跑了出来。在跨越门槛时,后脚被绊了一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刘达见状,手一伸抓住了狗蛋右手臂。
走慢点。刘达说。
叫干爹。冯二家的说。
干爹!狗蛋脆生生地喊道。
刘达愣头愣脑地看着狗蛋,不晓得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冯二家的眨巴着眼睛示意狗蛋再叫。
干爹!狗蛋使劲巴力地又叫了一声。
鬼使神差地,刘达在喉咙里含糊地应了一声。
冯二家的喜滋滋地把一盘切成片的麦粑递到刘达手上,亲家,趁热吃。
一声亲家,搞得刘达无所适从。接过冯二家的麦粑,刘达低头吃起来。
麦粑,是庄镇百姓家的平常食物。做法是把打下晒干的麦子用石磨或水磨磨成面。干磨和水磨的区别,一个是人推,一个是水推。人推的干磨多安放在家里,想啥时推就推,方便。水磨是安在河边磨坊里的,利用水的冲力带动水车旋转,旋转的水车又带动石磨转动,水磨比干磨省力。家中磨麦少的,就用干磨。磨麦多的,就用箩筐挑着去磨坊用水磨。水磨摸槽的吱嘎声,在离磨坊老远的地方就能听见。不管是干磨、石磨,磨出的面都不能立即做麦粑,因为里面有麦麸子,必须去掉。去掉麦麸子的办法,是用细密的筛子筛。面磨好后,找来酵母,掺入面粉里用水和匀发酵。发酵后的面粉气鼓鼓的,闻着有股丝丝酸味儿。辦开面团,可以看到像蜂窝样密布的窝。没有发酵的面粉,生硬生硬的,掰开见不到窝。将发酵的面团拿到面板上搓揉成条状,再拿刀切成一截一截的,之后,放入蒸笼里蒸。蒸熟的麦粑,胖嘟嘟的,闻着香,吃着甜。要是沾上蜂糖,吃着更有滋味。
要是有点蜂糖就好了。冯二家的因拿不出蜂糖,心里有点不安。
蛮好吃的。刘达说的是真心话。
狗蛋趁冯二家的不注意,从刘达碗里拿了一片麦粑,跑了。
你个挨刀砍脑壳的。冯二家一边骂着,一边追了过去。
挨刀砍脑壳的,是庄镇人骂人的口头禅,含有指责、败兴、心疼等多重意思。
算了。淘气的娃娃长大才有出息。刘达对自己说出的话也不觉一惊。
冯二家的就站住了。
刘达兴许是咽快了,接连打了几个嗝。冯二家的见了,赶紧从桌上的凉茶钵里舀了一杯凉茶递给刘达。刘达不好意思地朝冯二家的笑笑,将满满一杯水一饮而尽。长舒了口气后,刘达把脸侧向了一边。这一侧,眼角的余光正好看到斜对面的碗花烟馆,又一转,溢香园也进入了他眼帘,就不禁一喜,在这里暗守糊锅巴,神仙都不会晓得。
好吃。刘达无话找话地说。
那就常来。冯二家的脸上荡漾起一丝甜蜜的笑容。
一定的。刘达说。
听了刘达的话,冯二家的心猛地一颤。
吃完麦粑,刘达一点没有要走的意思。这让冯二家的反倒有点难为情了。她想跟刘达说话,又找不到说话的由头,不能老是麦粑长麦粑短的,别个不烦,自己都烦。就干脆埋头揉面,做麦粑。
看似漫不经心的刘达,身在冯二家麦粑店,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过碗花烟馆和溢香园。他发现进入碗花烟馆的男人,一个个面黄肌瘦,无精打采,而出来时精神亢奋。到溢香园的男人,穿着上比去碗花烟馆的讲究一些,他们在进去前,都要回头四下望望,见无熟悉面孔,一闪身就进去了。刘达观察到这些细微之处后,暗自一笑。于是,他想到了一句听来的话,既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
冯二家的又做了一笼麦粑,刘达还不走。她有点把持不住了,这个男人莫非是——就在她疑惑的时候,忽然发现。刘达的心思并不在她身上,而在对面的溢香园。莫非让儿子认下的干爹是个花心男人?冯二家的心像被人用针刺了一下,极其难受。狗日的男人都不是好东西!她在心头愤然骂了一句,将舀起的一瓢水,泼洒在了刘达脚跟前。
专注的刘达被冯二家泼洒的水惊醒过来。他诧异地看着面前的水,不知发生了啥事。
你走!冯二家的毫不客气地说。
我——我——刘达诺诺地,不知说啥好。
你走。冯二家的加大声音说。
刘达不知所措地看着冯二家的,一点没有离开的意思。
狗蛋听到他娘的声音,跑了出来,看看刘达,又看看冯二家的。他从冯二家的脸色看出是娘生气了,就走到冯二家的身边,摇着她的手,嘀咕了一声娘。
冯二家的摔开狗蛋,拿起扫把,几挥几扫就把刘达扫出了门。
被扫出门的刘达,灰头土脸地站在冯二家的门外,不知是走是留。这时来了好几个卖麦粑的人,他们异样的眼睛,望得刘达脊背发凉。这个时候再不走,更会引人注意。他一狠心,走了。不过,走只是暂时的。冯二家的麦粑店是盯糊锅巴的好地方,刘达那肯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