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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玉华照例起得特别早，但一起来就感觉世界变了一个样，似乎末日即将就要来临了。窦家院子里，到处张贴着红彤彤的标语，着实让人头皮发麻、不寒而栗。窦玉华的心陡地一沉，一个趔趄险些栽倒在地。
窦玉华本来煮好了土家豆皮，想吃一碗了去上班，但一看到这些红彤彤的标语，就再也没有心思也没有胃口了，茫然地向县委大院奔去。但那些标语，充斥着整个街道，一直延续到县委大院。
县委大院早已聚满了人，一个个踮着脚尖，伸长脖颈，争先恐后地瞅着大字报，有摇头不予认同的，有嬉笑火上浇油的，也有扼腕叹息的，还有落井下石的，一个个怀着不同的心态和鬼胎，或参与其中，或凑着热闹，或打听风向……
县委大院的会台上，一批领导干部齐刷刷地站在上面，一个个戴着长长的高帽，胸前挂着黑牌，头低得沉沉的，腰杆几乎弯曲得成了九十度的直角。窦玉华也没有心思上班，也不可能去正常上班。她照例将办公室的卫生打扫一遍，还未来得及喝一口茶水，就觉得心里十分委屈憋屈，她只好又情不自禁地来到大院会场。
会场四周除了标语和大字报外，还插满了红旗。武汉“钢二司”和恩施“八一八造反团”的头头门，按职务大小依次坐在长条桌一侧，长条桌用白布盖着，上面还放着一排带把的白色茶杯，一个个造反派官位十足、神气活现的端坐在那里，看起来一个比一个首长还首长。
窦玉华细细打量，却看见自己的儿子柳方靖也站在“钢二司”的队伍里，她的心顿时沉了一下。“钢二司”的头子钟自成抱着双手，一副冷若冰霜的表情。他的头发长长的，两道眉毛似弯曲的尖刀，两眼露着凶光和寒光，上衣都懒得系好扣子，斜皮歪胯地像一堆烂肉。柳方靖站在钟自成的身后，像一个忠实的奴仆，两眼目视前方，两手自然垂下，两臂溜直，就连衣服也捋得撑撑透透。
窦玉华看见这一切，真不敢相信这就是事实，她不知道儿子如今为何就变成了这样，他分不清是非，辨不出好坏，甄不出优劣，还随意随便就跟定主子。这主子是些什么人啊？就是魔鬼！就是恶魔！以前那个乖巧懂事的儿子哪里去了？她不禁回忆起昔日儿子的好。
儿子柳方靖七岁那年，窦玉华因感冒曾卧床不起，虚弱得如秋风里的蝉翼。尽管病得这样，除了母亲悉心照顾外，却得不到丈夫半点关怀。小小的柳方靖就是家里唯一的男人，他每天在母亲的床前不离左右。他不仅为母亲端茶递水，还为母亲喂饭喂菜，俨然一个小男子汉。在母亲和儿子的悉心照顾下，她每天按时吃药，尽量吃点东西，病情很快就得到好转，一周后就痊愈了。
在儿子会做饭时，他也会主动为母亲做点饭菜，让母亲疲惫疲倦的时候，直接有饭菜吃。她清楚地记得，有天周末加班回家，本已累得精疲力尽，不想再动弹半下，但一想到还要回家为儿子做饭，她还是拖着疲惫的身体早早回到了家。但令她没有想到的是，当她一回到家，却看见儿子早已将饭菜做好了在等着她。
儿子不仅煮了米饭，还炒了辣茄子，南瓜片，洋芋丝，还烹了一碗鸡蛋汤。一见儿子这些饭菜，她的疲惫和倦怠顿时全消，忙放下提包，就用鼻子嗅了又嗅，连声说真香真香。她更是奇怪儿子什么时候学会了做饭做菜，忙惊奇地问，儿子，你什么时候学会了做饭菜啊？哪知儿子洋洋得意地说，当然是跟着妈妈您学的啊，您每次做饭做菜，我都在旁边看着呢，我就记在了心里，早就学会了。
尽管儿子做的饭菜并不是那么可口，但她觉得这是她这一辈子吃得最香最味美的饭菜，如果柳青还活着，一同品尝儿子的佳肴，那该是多么惬意的事情啊。那时，母亲费兰英还在，母亲吃了外孙做的饭菜，也连连直夸他做得极好。
儿子的好，儿子优点，还有很多很多，她想都想不完，回忆都回忆不尽。但如今，儿子像变了一个人，变得让她陌生，变得让她不敢去想象。今后儿子怎么办？如何将儿子拉得回来，变成以前那个乖巧懂事孝顺的儿子。如果柳青还在，他一定会想出好的办法。柳青，你如果还活着，就赶快回来拯救拯救儿子吧；如果你不在人世，你就给我托个梦，给我说一个拯救儿子的办法吧。窦玉华奇怪地想。
窦玉华不敢靠近会场主席台，她更不敢看那批老干部们凄惨的面容，她怕忍不住哭出声来。突然，会场大喇叭高声响起。窦玉华一看，是武汉“钢二司”的头头钟自成在主持，二十几岁的年纪，长得尖嘴猴腮，一副流里流气的流氓地痞形象，让人作呕，她真想上台将这一群人分别扇一个大大的耳光。
全场在恩施“八一八造反团”头子张凡军带领下，高举拳头，高呼口号。他们一边高呼口号，还一边轮流压住老干部的头颅，尽力让他们头颅俯得最低，身子弯得最曲。放眼望去，他们就像一排排站立的老虾米，有的还差点站立不稳栽倒下去。
接着，工、农、兵、学、商等各界代表，轮番上台对老干部进行批判，他们一个比一个声音洪亮，一个比一个情绪饱满，一个比一个义愤填膺，尽量使出浑身解数。
大约半个钟头过去，批判大会接近尾声。武汉“钢二司”的头头钟自成又派头十足地站起来，简单胡乱地作了一番总结，一听就属于肚子里没有货没有墨水的主，总结作得前言不搭后语，东扯葫芦西扯瓢，甚至说了上句，竟忘了下句。好不容易结结巴巴将总结作完，就迫不及待地宣布将被批判者押出会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