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玉华目睹着眼前的这一切,心里既伤感悲痛,又无可奈何,她觉得这个世界近乎疯狂了。她回想着自己被打成右派分子在东风公社被批斗时的情形,那些惨烈的、悲愤的、屈辱的情景仍然历历在目,到现在心都还在隐隐阵痛,还在苦苦挣扎。同时,她也还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担忧,自己会不会又重蹈覆辙,成为红卫兵的批斗对象,因为她最大的硬伤,就是不该是恶霸地主窦沧海的女儿。
果不出窦玉华所料,这一刻真的来了。批斗会结束后,柳方靖就被武汉“钢二司”的头头钟自成叫到办公室。柳方靖还一蹦一跳兴高采烈地跑去,以为武汉“钢二司”的头头钟自成会交给他一项神圣而光荣的革命任务,没想到这项神圣而光荣的革命任务让他头疼不已。
“你就是柳方靖?给我站好!”柳方靖前脚刚踏进办公室,就被严肃的武汉“钢二司”头头钟自成给镇住了,他脸上洋溢的青春笑容立马戛然而止,尴尬而又顺从地站在指定的位置上。
“我是柳方靖!县一中的高一新生!请问首长有什么光荣任务安排给我吗?我一定尽力完成!”柳方靖赶忙唯唯诺诺地自我介绍,并拍着胸脯表着硬态。
“没问你这个!我问你什么,你回答什么,没问你的,你不要自作聪明多嘴多舌!”“钢二司”头头钟自成显然很不高兴,一脸的木讷与严肃,两撮弯曲的眉毛紧拧成一团乱草,似乎要将柳方靖一口吞了下去。
“是!是!是!我不多说话!”柳方靖战战兢兢地回答着问题,两只稚嫩而透明的眼睛都不敢抬头正视“钢二司”头头钟自成一眼。
“你是窦玉华的儿子吗?”“钢二司”头头钟自成首先想确定柳方靖的身份。“是!”柳方靖小声而谨慎地回答道。
“你外公是大恶霸地主窦沧海?”“钢二司”头头钟自成想再次确定柳方靖的身份。“是!”柳方靖也再次小声而谨慎地回答道。
“窦玉华因是右派分子受过批斗?”“钢二司”头头钟自成像公安局调查户口一样,打破砂罐问到底。“是!”柳方靖仍然不敢抬头。
“那你是大恶霸地主和右派分子的孝子贤孙,不容置疑,你就是黑五类,就是牛鬼蛇神!”突然,“钢二司”头头钟自成话锋一转,两眼像锋利的匕首直刺一脸懵懂的柳方靖。
“这……我……”柳方靖被“钢二司”头头钟自成突如其来的盖棺定论吓得双脚抖了起来,不知所措地在原地搓着手、蹑着脚。如果柳方靖被定性为黑五类和牛鬼蛇神,那下一次同学们批斗的就是他,今天批斗会上的场面柳方靖是清楚的,他有些不寒而栗。
“这什么这?我什么我?冤枉你了吗?难道你不是窦玉华的儿子、窦沧海的外孙吗?你不是刚才自己都承认了吗?”“钢二司”头头钟自成步步紧逼,他要给懵懂不知的柳方靖一个不能翻盘的下马威。
“没,没,没冤枉。”柳方靖小小年纪哪见过如此场面,顿时吓得面如土色,两腿像筛糠一样不停地颤抖着。
“当然没有冤枉!看你的态度吧。态度不好,下次批斗的就是你!”钟自成的话虽然声音不大,但却像泰山一样压在柳方靖的背上,让他喘息,让他窒息。“不过,我看你年纪还小,也可以给你指一条明路,让你根虽不正,但照样可以苗红!”突然,“钢二司”头头钟自成又故意甩出一句,让柳方靖抱有希望的话。
权衡再三,柳方靖像在滚滚浪潮中突然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忙不迭地问道:“首长!首长!什么明路?能不能给我指指?”
“你想成为真正的革命小将吗?”狡诈的钟自成又用诱导式的提问牵着柳方靖的鼻子,让他主动向他希望的结局靠近。“想!当然想!您能给我说说吗?”柳方靖显得迫不及待,急切想知道路在何方。
“你能为文化革命扑(赴)汤蹈火吗?只有能,才有明路可走。”钟自成又说出悬而未决的话,意在逼迫柳方靖到时按他的指示办,但他却也是一个白字先生,竟然将赴汤蹈火说成了扑汤蹈火。
单纯的柳方靖一听就知道首长将赴汤蹈火说错了,还天真地纠正道:“首长,不是扑汤蹈火,是赴汤蹈火。但请首长放心,我一定能做到赴汤蹈火。”柳方靖脸上明显有了一点欣喜,他也知道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也只得顺从首长的意思。
“我说是扑汤蹈火就是扑汤蹈火,有什么本质区别吗?你自己都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亏得还有闲心管别人读错字!”钟自成将长长的头发一甩,没好气地说。
“对不起!都是我不好!首长说是扑汤蹈火就是扑汤蹈火,是我错了。”柳方靖明显看到首长生气了,无奈之下,只好承认自己错了。
“这个事我就不追究你了。但你是黑五类是牛鬼蛇神的问题,还得抓紧时间解决!”钟自成又揪住主要矛盾和重点问题不放。
“还是烦劳首长给我指指明路吧!”柳方靖惊恐的眸子里带着恳求和希冀。
“其实很简单,你只要和窦玉华断绝母子关系,主动揭发她的罪行,积极批斗批判她就行了。”钟自成又抛出一句让柳方靖难以置信的话。柳方靖虽然在某些观点和看法上和母亲有所分歧,但决没有到要和母亲断绝关系、揭发母亲的地步,他竟惊呆得一时语塞了。
看见柳方靖的表情,钟自成知道他在十字路口徘徊,在作最强烈的思想斗争,在作苦苦挣扎,忙不失时机地乘胜追击:“给你两条路选择,要么你被批判,要么你批判窦玉华!”
柳方靖沉默良久,最终还是很无奈地屈服于钟自成,选择了后者。从柳方靖踏出办公室的那一刻,他就在心中下定了决心,排除了万难,要将斗争的矛头指向生他、养他、疼他的母亲。在柳方靖的世界里,早已是人妖颠倒、鬼蜮横行、人性扫地、道德沦丧的世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