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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方靖狠心地抛弃了生他、养他、疼他的母亲，毅然决然地写了一纸与母亲断绝关系的说明书，还洋洋洒洒、下笔千言、义愤填膺地写了几十页揭发母亲的黑材料。当他把这些黑材料交到武汉“钢二司”头头钟自成手里时，“钢二司”头头钟自成假装夸奖道：“你是一个革命的小闯将，是一名真正的红卫兵战士！”
听着“钢二司”头头钟自成的夸奖，柳方靖也没有丝毫欣喜，反而心里像在滴着血。从县委大院到窦家院子，也不过几里路的路程，但柳方靖像走了几个世纪，他迈不动步子，身子沉得像背负着一身的铅球，他更不敢面对母亲，他不知道如何去跟母亲见上最后一面。
好不容易来到家门口，母亲窦玉华正在灯下，一针一线为柳方靖缝补着衣裳，看着母亲突然苍老的面容和消瘦的脸庞，柳方靖想立马折回去。但一想到那种疯狂的批判批斗场面，他又不得不迈着沉重的步子，违心地向母亲走去。
“回来了啊！方靖！”母亲照例亲热地打着招呼，但一眼就看见柳方靖今日很不对劲，心中似乎就明白了什么。
“妈！我……”柳方靖不敢抬头看母亲一眼，嗫嚅着嘴唇，不知道说什么好。“男子汉大丈夫，有什么说什么，干嘛吞吞吐吐、含含糊糊的？”窦玉华知道儿子要说什么，她在心里早就料到有这样的时刻。
“妈！我，我，我……”柳方靖仍然吞吞吐吐的，不敢说出实质性的东西。“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到底有什么话？你能不能一口气将它利利索索地说完？”窦玉华好像火了，她觉得儿子既没有胆气，也没有正气，更没有底气，一副畏畏缩缩、不温不火的模样，根本没有他父亲柳青集胆气、正气、志气于一身的男子汉气魄。她替儿子隐隐担忧，处于这个黑白颠倒、清浊不分的时代，儿子如何能正常生活下去？
柳方靖照样低着头，几次都想鼓起勇气向母亲坦白一切，说明一切，并正式提出和母亲断绝母子关系，以后各走各的阳关道，各行各的独木桥，但笨拙的嘴唇就是始终开不了口。
“你不敢说，我来说吧。是不是要对我说，要和我断绝母子关系，要主动揭发我、批斗我？”窦玉华不想再给儿子任何压力，干脆自己竹筒倒豆子，一股脑儿将儿子急于想说的话说了出来，免得儿子憋在心里难受。
见母亲心里跟明镜似的，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明白，似乎有先知先觉的本领一样，柳方靖在极度佩服、极度崇拜母亲的同时，心里最终还是拿定了主意。“是！你说的没错！我为了自保，我必须和你断绝母子关系，必须主动揭发你，积极批斗你！”柳方靖再也没有了任何顾虑，也一口气说了出来。
令柳方靖没有想到的是，母亲即使听到这些最扎心的话，也依然表现得极度镇定，极度淡定，极度坦然。
“那好吧！柳方靖！从即刻起，你已不再是我窦玉华的儿子！你可以随意地揭发我、批判我、批斗我！你甚至还可以改掉你的柳姓！”说完，窦玉华漠然地站起来，向另一间房子走去，再也没有回一次头。
至此，柳方靖从眼角涌出一串清泪，飞也似地逃了出去，也未曾回眸看窦家院子最后一眼。在儿子飞奔出去的那一刻，窦玉华再也绷不住心中的那根弦了，忙跟出来目送着儿子渐渐远去，突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哭累了，窦玉华又来到院子里的柳树旁，轻轻抚摸着柳树，她要跟柳树说说心里话，她想将心里的一切委屈说给柳树听。唠叨完毕，再一次唱起了宣恩民歌《望郎》。
第二天，窦玉华还没有起床，就听到院子里闹哄哄的，还有人直呼她的名字：“窦玉华！窦玉华！牛鬼蛇神窦玉华！快起来！”
窦玉华忙穿衣下床，开门一看，原来儿子柳方靖带着十多个县一中的红卫兵，齐刷刷地站在她的大门前，等待着押送她去县委大院接受批斗。还有几个红卫兵拿着浆糊，正在攒劲地贴着标语和大字报，“打倒牛鬼蛇神窦玉华！”“打倒走资派窦玉华！”“打倒地主恶霸的孝子贤孙窦玉华！”等一行行触目惊心的大字一下就映入了她浑浊的眼帘。
窦玉华也不争辩，也不拒绝，整理好衣服和头发，就顺从地毅然决然地跟着柳方靖他们来到了县委大院。
县委大院的会场布置依然如昨，只是会标换成了“打倒走资派牛鬼蛇神窦玉华批斗会！”同样，在“窦玉华”三个字上画上了一个大大的醒目红叉。
窦玉华被推到台前，一下就被几个红卫兵捉住，用绳索捆绑得结结实实，也让她卑躬屈膝地站立着，身子尽量成九十度弯曲，头被压得低低的，一头花白的头发顿时散落下来，遮盖了她整个面庞。
但窦玉华做梦也没有想到的是，窦光明也被打成牛鬼蛇神，同样卑躬屈膝地站在她的旁边。唯一的理由是，他不该是大恶霸地主窦沧海家的大管家，后来不明不白、滥竽充数地混进了公安人员队伍。
批斗程序也如昨日一样，但唯一不同的是，儿子柳方靖今天特别卖力，无所不用其极地主动揭发着窦玉华和窦光明，力所能及地罗列着二人的莫须有罪名，还一再保证和窦玉华断绝母子关系，做一个虽然根不正但必须苗红的接班人。
柳方靖在台上激情澎湃、慷慨激昂地表演，迅速得到一大批的学生粉丝，台下的学生呼啦一声全围了过来，也一呼百应，振臂高呼，还七嘴八舌、叽叽喳喳地回应着、议论着，都表示要向革命闯将柳方靖同学学习，学习他大义灭亲、敌我分明的阶级立场。
柳方靖就像一颗冉冉升起的明星，又像一轮明眸的皓月，被众多星星簇拥着，显得无比高大和自豪，心里也乐滋滋的，他喜欢甚至享受着这种众星捧月、被人追捧的感觉，但也迷迷糊糊地迷失了整个人生方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