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可以看到蛤蟆塘了。书嬅和江波下车观察着地形。
“你看这样行不?你的机车队在岛外挖水渠,我带领烧荒队轻装进入岛内,搭窝棚,太阳落山我们在这里集合。”书嬅说。
“行。我们可等你们做饭吃了。机车队,跟我来。”江波带领着机车队走了。
书嬅选择一块平坦的地方,招呼大家:“大家把手里的东西放下,我们在这里搭窝棚。”
于是,他们就地取材,一部分人砍树,一部分人为窝棚打地基、搭炕,垒台灶,等一切准备就绪,天已经渐渐黑了下来。
月光下,一排排窝棚生气了炊烟,岛上活跃起久违的生机。
江波扛着一只刚打的狍子过来,整个岛子立刻沸腾了,人们围着篝火载歌载舞,一顿炖肉下锅后,更是把整个小岛闹翻了天。
有人拿着一小块肉在火堆上烤,有人在大锅旁静静的等待。
不多时,一锅香喷喷的狍子肉做好了,大家立刻围拢过来,狼吐虎咽的吃着。
收音机里传出《铁道游击队》主题歌《弹起我心爱的土琵琶》,不少人跟着哼唱起来——
西边的太阳快要落山了,
微山湖上静悄悄
弹起我心爱的土琵琶
唱起那动人的歌谣
爬上飞快的火车
像骑上奔驰的骏马
车站和铁道线上
是我们杀敌的好战场
我们爬飞车那个搞机枪
闯火车那个炸桥梁
就像把钢刀插入敌胸膛
打得鬼子魂飞胆丧
西边的太阳就要落山了
鬼子的末日就要来到
弹起我心爱的土琵琶
唱起那动人的歌谣
哎嗨......
万籁俱静,星光点点。书嬅躺在漆黑的窝棚里,小安子的音容笑貌和那些烽火连天的岁月,不停地浮现在她的脑海。仿佛,小安子活生生的面孔就站在她的眼前,在朝她微笑,那笑容带着自信和聪慧,即使有些狡猾和丑陋,也让她觉得舒服,感到幸福。
睡梦中,她看到小安子来到了她的身边,问她:“你写的信为什么不寄给我?看你头发焦的,也不给自己添一件新衣裳,把天安一个人放在家里,你也放心……”她看到,小安子在给她轻轻地盖被子,在厨房给她做饭、洗衣服,上班的时候帮她穿衣服,出门时小安子在向他招手微笑,还做着鬼脸。突然,她看到小安子被一阵大风刮走,向天边很远的地方飘去,她拼命的追赶,追也追不上,抓也抓不着,她呼喊着:“小安子!你慢点走,等等我—”
程技术员一把将她推醒:“大姐,醒醒,你做噩梦了!”
书嬅醒来,觉得浑身冰凉,一模头,才知道自己出了一身的冷汗。
后半夜,寒风夹杂着飞雪从外面挤进来,打在脸上冰凉刺骨,气温骤降,冻的人直打哆嗦。书嬅索性起来把火点上,和程技术员对着火光唠起嗑来。
“小程,今年多大啦?”书嬅问。
“二十四了,大姐。”程技术员回答。
“不小了,该成家了。”
“还小呢。”
“还小,在我们农村,二十四,孩子都能打酱油了。跟大姐说,看上谁了?”
“看你说的。”
“这有啥不好意思的,你喜欢我,我喜欢你,行李卷往一起一搬,就两口子了。”
“大姐,你刚才可说梦话了,还喊一个人的名字了呢。”
“是小安子?”
“好像是。”
“这家伙,我一睡着,就来烦我。”
“姐夫也是咱队伍上的?”
“是个团长。”
“长得啥样,跟我说说,一定是个美男子。”
“我跟你说,你就使劲想,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
“大姐,你说笑话了。”
“我不会说谎。他小脑袋,小眼睛,小鼻子,小个子,但,有一样,他可是个大英雄,鬼主意特多,从白山黑水,一直打到俄罗斯,从大东北一直打到大西南,身上的伤都数不过来。”
“跟我讲讲你们的传奇故事吧。”
“传奇是吧,你看这算不算,日本鬼子投降后,汉奸成立了维持会,我带着抗联的队伍下山,因为我以前当过大当家,汉奸就借苏联人的手把我给抓了,正晌午时就要问斩,我一想这下完了,这都胜利了,没死在日本人手里,却死在汉奸的手里,那时我连喊得力气都没了。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小安子飞马赶到,硬是从法场上把我给救了下来。”
“真感人,你们这是战斗情谊,比什么都珍贵。”
柴火噼噼啪啪的燃烧着,映照着书嬅那张鲜活生动的脸上。
天亮了,火红的朝霞映照在苍茫的草原上,薄薄的飞雪,在叶脉上闪着银光,崭新的一天开始了。
简单的吃过早饭,书嬅带领队伍来到林子里。
他们砍伐一些碗口粗的松树,拖到岛上地势最高的地方。她拿着图纸,对技术员说:“我们要在这里建一个瞭望塔,大家过来研究一下。”
书嬅带领工人师傅,经过测量,选择好了地点,大家开始了紧张的施工。
工人师傅在三米见方的四角,挖下两米多的深坑,将比较粗的松树杆分别埋了进去。紧接着,在离地半米过高的地方将四个竖起的木杆横着固定起来,形成一个井子型,这样一层层的修建,一个梯形的瞭望塔初步建成,为了更加坚固,师傅们又在每个侧面的对角线上加上拉筋,上下又可做攀爬之用。
中午时分,一座七八米多高的瞭望塔就建成了。书嬅取出一面红旗,叫工人师傅插在最顶端。呼啦啦的红旗老远就能看到,这也成了蛤蟆塘标志性的建筑。
烧荒的时候到了,书嬅派工人在塔顶瞭望,其他人员手持火把站成一排。
“现在风力多少?”书嬅问程技术员。
“报告大姐,偏北风2-3级。”程技术员回答。
“去问问江营长,防火隔离带打好了妈?”书嬅说。
不多时,程技术员跑回来:“大姐,隔离带全部打完。”
书嬅指挥大家开始烧荒:“我们现在每三个人一组,每隔十米一组,从岛子的西南方向开始,听我的号令,以南面的三声枪响为号,准备点火。”
一切进行完毕,人们开始了焦急的等待。随着三声清脆的枪声响起,书嬅一声令下:“点火!”
随着一只只火把扔向地面,齐腰深的蒿草瞬间燃起冲天烈焰,噼噼啪啪的火光炙烤着冰封的大地。
一个个大火球在上空升腾,那些来不及逃跑的野鸡、兔子和惊飞的水鸟瞬间被烧得横冲直撞,不多时就葬身火海。
书嬅骑着马在火场周围来回巡视,江波领着队伍手持大树枝在四周警戒。
书嬅告诉战士:“离火点远一点,有风刮过来好能躲开。”
书嬅看了看天气,觉得还是不放心,又来到程技术员的跟前:“有没有新的天气预报?”
程技术员一边听着收音机一边回答:“没有。”
书嬅看见西北天边飘来一朵乌云,立刻紧张起来,她告诉下风头的战士:“一定看住火头,注意安全。”
战士们一个个精神抖擞,严阵以待。
大家最不愿看到的一幕还是发生了,在瞭望塔上警戒的战士,冲着下面喊:“风在加大,云彩在增多!”
话音未落,一股旋风在火场中央腾空而起,瞬间,火苗一下子窜起两仗多高。
书嬅感到势头不对,立刻跑到下风头,高声对战士说:“赶紧加宽隔离带,可能要起风。”
可是,战士刚刚抄起铁锹,一个大火球从他们的头顶飞了过去,立刻点燃了隔离带外面的草地。
书嬅赶紧骑马跑到江波的身边,大声的喊着:“赶紧集中力量扑灭外面的火点,把下边的林子点着就糟了!”
江波立刻带领战士飞奔到下游的火场,奋不顾身的投入到灭火战斗。
可是,由于气候干燥,草丛高深,他们一下子被大火包围,书嬅骑马冲入火海,找到江波,对他说:“这样不行,你必须带领你的机车队,在下游再推出一条隔离带,快!”
江波立刻召集机车大队:“快!机车队跟我来!”
火借风势,风借火威,整个岛上成了一片火海,情况万分紧急。
坐在驾驶室里的江波两眼通红,青筋暴露,向一头发疯的狮子大吼着:“快点!再快点儿,把油门儿给我踩到底!如果点燃树林,就会危及到不远的原始森林,结后果不堪设想!”
转眼间,一条二十米宽新的隔离带打通了,就在他们刚要喘口气时,大火铺天盖地落了下来。
江波看着前面的大火,告诉战士们:“就是把我们烧成灰,也不能让大火从我们这过去!”
尽管疯狂的大火来势汹汹,但,还是在战士面前退缩了。
江波一下想起了书嬅,只身返回火场,他看到书嬅像一个火人,骑着马在火场里横冲直撞。书嬅看到江波,大叫着:“赶紧清点人数!”
江波在火海里跑了一圈,不见程技术员。他跑来告诉书嬅:“程技术员不见了。”
书嬅听后骑马飞身又冲入火海,不管大家怎么呼喊,她全然不顾。
片刻,书嬅就被大火吞噬,就在人们焦急万分的时候,书嬅的马咆哮着仰着双蹄,立在火堆里,马背上的书嬅浑身上下被点燃,但,她紧紧护着她胸前的程技术员。
人们惊呆了,江波不顾一切的冲了过去,眼睁睁看着书嬅连人带马‘噗通’一声摔倒在他的面前,他脱下衣服使劲扑打书嬅身上的火苗。
惊恐万分的程技术员从书嬅的腋下钻出来,惊呼着:“大姐!大姐!”。
不论大家怎么呼喊,书嬅一点反应也没有。江波抱起书嬅朝水边跑去,嘴里不停的呼喊:“大姐。你要挺住!”
书嬅整个人已经看不清模样,头发烧焦了,眉毛烧没了,昔日那张白皙的脸,烧得和炭灰一样。
“水!快拿水来。”大家听到江波的声音在颤抖。
有人递上水壶,几滴水慢慢滴进书嬅那张微微开启的嘴唇。
大家惊喜的发现,书嬅的眼皮在动,人们又看到了那双像泉水一样清澈的眼神。
书嬅苏醒过来第一句话是:“火头挡住了吗?”
江波含着泪告诉她:“挡住了,你放心吧。”
书嬅看到江波,吃力地说:“一个大老爷们,哭啥,我这不是活过来了吗。没事,就是伤着点皮,养几天就好了。”
程技术员拉着书嬅的手:“姐,你哪疼?”
书嬅攥着程技术员的手:“看你的脸,都黑成啥样了?”
程技术员像孩子一样的扑在书嬅的怀里:“大姐,我们的窝棚给烧了。”
“烧了我们再建。”书嬅坚定地说。
“带来的粮食也烧了。”程技术员说。
“土豆不能烧吧,坚持两天没问题,我估计郑师长他们也该来了。”书嬅说。
“你的马死了,就杀了吧。”江波说。
“还是埋了吧。”书嬅闭上眼睛。
一阵剧烈的疼痛袭来,书嬅告诉程技术员,“烧点热水,把我的兜拿来。”
程技术员用温开水擦着书嬅的脸和手上的伤,书嬅咬牙忍着疼痛,从兜里把药膏拿出来,让程技术员帮她涂在伤口上。程技术员一边擦着药,一边心疼的说:“你的头发都要烧没了。”
“没事,过几天就长出来了。”
“你这样,孩子怕都不认识了。”
“他敢,我就是烧成灰也是他妈。”
对着小镜子,书嬅自己剪起发来。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书嬅都忍不住笑了:“我这回成了尼姑喽。”
一旁的江营长蹲在地上使劲的抽着烟。
郑师长来了,而且,后边跟着通讯兵,他们把电话架到岛上了。
江波把这几天的情况向师长做了汇报:“报告师长,小分队烧荒完毕。”
看着书嬅被烧成这样,郑师长心疼的说:“是我失职啊,应该给你们派更多的人。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的入党申请党委批准了。”
书嬅一下楞住了,眼睛里泛着泪花。程技术员搂着书嬅的脖子:“大姐,你是党员了。”
书嬅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看着郑师长向她微笑的点头,一行热泪从她那满是伤痕的脸上流下来......
在岛上新建的窝棚里,书嬅面对党旗举起右手,庄严宣誓:
“我志愿加入中国共产党,承认党纲党章,执行党的决议,遵守党的纪律,保守党的秘密,随时准备牺牲个人一切,为全人类彻底解放奋斗终身。”
郑师长紧紧握着书嬅的手:“祝贺你,秦书嬅同志。”
通信兵把电话递给郑师长,郑师长又递给书嬅:“秦书嬅同志,你的电话。”
书嬅迟疑了一下接过电话,她惊喜的叫着:“儿子!”
电话的另一端传来天安急切的声音:“妈妈,我都想你了,你啥时回来啊?”
书嬅高兴得像个孩子:“天安,妈妈是党员了。”
“党员?你升官了?”
“党员不是官,是为群众服务的,就是遇事想着大家,专为公家着想,宁可个人吃亏,也要完成党交给的工作。”
“那...你早就是党员了。”
书嬅放下电话,看着郑师长。
郑师长告诉她:“听到孩子说啥了吗,在我们心中,你早就是党员了。走,领我看看你们的战果。”
一望无际的草原,像拉上了一块黑色的幕布,昔日荒草丛生的原野,顷刻间被这巨大的幕布盖得严严实实。此时,天空飘来凌乱的雪花。
郑师长双手叉腰,感慨的说:“这张大幕马上就要拉开了,这里将有一出人间喜剧要上演。”他望着天空落下的飞雪:“俗话说,瑞雪兆丰年啊。一开春儿,这里将有千军万马,那将是何等壮观的场面啊!”
郑师长回头看了一眼江波,说:“同志们都累了,你领大家回去休息吧,我和书嬅说几句话。”
望着大家走远,郑师长和书嬅在一棵大树下坐下。书嬅用期待的眼神看着郑师长。
郑师长小声说:“前天我去北京开了个会,晚上我和一个老首长单独聊天,我提起了雪松的情况,他帮我分析说,像雪松同志的级别,如果是牺牲或者失踪,都会通知地方。全国大陆解放后,我党的许多干部依然战斗在隐蔽战线,这些人隐姓埋名,不能和任何人联系,这些属于最高机密,一般人接触不到。这让我联系到雪松的出身,他是老侦查了,斗争经验丰富,他有可能是其中之一啊。”
“你是说,他......又打入敌人内部了?他机灵,能行。”书嬅既兴奋又紧张,这是多年以来最让她信服的消息。
“这是不同寻常的秘密,虽然未经证实,但,你现在是党员了,跟谁都不能讲,包括父母和孩子。”
书嬅点点头:“我懂,师长。”
“只是,等一个人会很苦,可能要用一辈子。”
“为了党的事业,我什么苦都能吃。”书嬅的眼里流露出一如既往的坚定。
夜里,书嬅在灯下给小安子写信:
小安子同志:我今天终于可以这样称呼你了。当我握紧拳头举起右手时,我多希望你能站在我身旁,为了这一天,我等了十多年。从前,看到你们以党员的名义聚在一起,我多么想成为你们的一员,这么多年无论遭遇怎样的挫折,我一直没有放弃我的信仰,就是想有朝一日成为像你那样的人,和你并肩战斗,一起为信仰而活着。而今,我的这一愿望实现了,你还是杳无音讯。我们的天安也长大了,也懂事了,已经是少先队的大队长了,没准儿,有着一日你见到他那一天,他已经是和你一样的男子汉了。我一直坚信你还活着,我要等你回来,即使你牺牲了,我也要把你的骨头背回来,我要是死了,就让我们的天安找你,我要和埋在一起,埋在我们共同战斗过的地方。
一行热泪从她那坚毅的脸颊流了下来,她的眼前是那面鲜红的党旗。
数十年以后,在大槐树镇后面的山坡上,苍松翠柏之下,一块崭新的墓碑伫立在一座大墓前,墓碑上方是书嬅和小安在剿匪表彰大会后的那张合影,他们灿烂的笑容洋溢着最美的青春。墓碑上写着:爸爸安雪松,妈妈秦书嬅之墓,落款是:爱你们的儿子,天安。
此时的天安,已经人过中年,是一位著名的大学教授,长得魁梧英俊,他的身边是他美貌的妻子和可爱的女儿,他们将一个大花篮轻轻地放在墓碑前。天安用衣袖擦着照片上的灰尘,嘴里叨念着:“妈妈,我已经找到爸爸了,虽然,过程很艰辛,我答应过您的事,我做到了,你们二老可以瞑目了。我要告诉您,爸爸是国家的功臣,人民的英雄,为了完成特殊的使命,他牺牲了自己的躯体和爱情,在他的遗物里,有一个旧茶杯,上面刻着书嬅两个字,我知道这么些年爸爸一直想您,就像您在想爸爸一样,你们虽然没有结婚,你们的爱情打动过无数人,我虽然不是你们亲生的,但,你们就是我至亲至爱的人。”天安抱着墓碑,泪流雨下。
漫山遍野的山花迎风怒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