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斤兔丁,要辣椒。”她一开口就不是本地话,本地人不说辣椒,是说海椒,也不说要辣椒,是说海椒多一点。这夹生普通话说得还不流利,人的头发又不是纯黑色的,脖子边的头发多得有些自然卷,大眼睛上的黑色睫毛长得像是假的。
这儿已在喜马拉雅山北面,更确切地说,这城市是喜马拉雅山北面大国的三星都。它是这个人口大省的省会,也是这个大国西南大战区的司令部所在地。
兔丁在拌瓢里飞旋,各种味道都飞了进去,又有一勺辣椒红油拌了进去。眉睫太想就拈一点吃,可红油兔丁已经被用油纸麻利地包好了,扎紧了,后面排队的人更拽着钱等着。
她一到这个城市就喜欢上了这里的味道,更不怕辣,她七岁时就吃了红辣椒,早就不怕辣了。但要吃又麻又辣的“雅川兔丁”,她还得排队。好在只有七八个人,又有前面的人腰间的寻呼机响了,奔电话亭回话去了。
她走下街沿,汇入长顺街集市的人流,享受着推推嚷嚷的感觉,也听着自行车的狂暴铃声。后面有自行车轮顶了她一下,嫌她走慢了,她迟钝一下,判断出是男人骑的二八圈的自行车轮,不是女人骑的二六圈的自行车轮。
她穿着的是牛仔裤,不在乎自行车轮的各种接触,更何况她也不能在乎。三星都就是自行车之都,被自行车龙头挂一下也是常事。
这里的人没人把东西顶在头顶上,再重的东西也是用手提着。这会儿,她就拧着塑料线网兜,绛红色网兜里装了一半,是时令蔬菜和水果。她把红油兔丁放进塑料网兜里,又挤到街边的铺面,亮出空着的手掌,竖直五根手指头,那是要五块卤豆腐干。
话说不好,她也就懒得开口了,这铺子里的人又还在听歌。
铺面里卤气熏熏的案桌上摆着三洋磁带录音机,声音放得很大,“也许我倒下,将不再起来,你是否还要永久地期待?”她还不知道这首歌的创作背景,但已懂得这铺天盖地般流行的歌曲的中文意思,也把个人的情绪加了进去,她很感动。
“如果是这样,你不要悲哀,共和国的旗子上有我们血染的风采。”三洋磁带录音机放到这里,叽里咕噜地搅磁带了。
“发瓜嗦!”二十出头的店小儿比她还矮,一边递上已经切好的卤豆腐干,“你才瓜!”她一边接豆腐干,一边以牙还牙。人家却巴心巴肠地笑了,也还不过分色眯。
“长得丑不是你的错,”说这话的高个青年也是来买卤豆腐干的,人长得伸展,也就要先洗刷还没有回眼的店小儿,“只顾打望,不好好做生意,这就是你的错了。”
眉睫多少听得懂一些,又品味得到其中的一点点味道,也就南瓜花样地一笑,菜花蛇般地溜开了。
她的心情好极了,直到楼下。她上了单元楼梯,正在二楼,“好惊险!”这声音使她心惊肉跳。虽然她也做到了面不改色,这是她的特工素质,可她还是立刻看向三楼自己的门口。
这是一幢上世纪七十年代的老楼,楼与楼之间没有倒拐,直上直下,她的门依然关闭着,没有被谁打开或是撞开,她大大地松了口气。
“你的枇杷要掉了。”人家看着的却是她的网兜,一颗淡黄色的大枇杷已从绛红色的塑料绳网兜的网眼里挤出来,若不是她买的是带桠枝的枇杷,也就落地上了。
她还来不及和这同单元的妙龄女子客气一下,人家却燕子般飞过了。
上楼后,用钥匙打开门一看,一切如常。门里的蓝色塑料拖鞋也还是那个角度对着,小黑漆圆桌上的喝水玻璃杯的把手依然对着窗户外那棵老树,枕头上的折了角的毛巾也是原封原样的。
她把网兜放进只能打一个转身的小厨房里,回到小黑漆圆桌边,解下腰间的草绿色传呼机,按了两下,没有什么呼唤。她是单线,一般是不会有呼唤的。
小惊诧后,更觉得归家的舒服,这屋里屋外的一切又亲切多了。
真没想到,同龄女子“好惊险”里面裹着的却是春风化雨般的关切,伸展男子挖苦店小二的话,又是暗自在捧她。这使她想着心里都是痒丝丝的,身上都是麻酥酥的。
她是初春来的,刚开始度日如年。这城市的房屋的颜色多是灰扑扑的,就是庙宇,也是一个比一个庄重,没有喜马拉雅山那边的庙宇的五光十色和欢快气息。这里更没有可以载歌载舞的一个又一个的节日巡游,仲春已经快过了,她还没有跳过一次舞。
这城市的温柔到出乎她的预料,她的日子是一天比一天软绵绵的,如同投胎到了温柔乡。但她又是特工,不是来此家居的,做事儿都得特工。她的草绿色传话机的机主就不是她自己,是买来的别人的名字。
太升南路一条街都是卖传呼机的,来这儿的人有为自己买的,也有为小蜜买的。小蜜就是小情妇,若是一个阔气的男人问价传呼机,人家卖家就会老练地问:还要不要身份证。
要身份证得多加一百元人民币,有的只收八十。也就在这太升南路不远,在红庙子,在冻青树街,买个身份证就五十元,人家还会保证一定不是歪的。就是说,这身份证是有主人的,至于这主人是死了,坐牢了,你问不问,他都不会搭理你。
这些,都是眉睫溜达出来的经验,她不能整天在这个小一室一厅,就三十几个平方的屋子里呆着。这是一个老单位的老宿舍,位置在这个城市的中心偏西的区域,小街斜对面就是战区的一个分部。这个分部大门前来来往往的人不会知道,住这儿的人也不是人人都知道,但眉睫知道并留神着,这个分部就是这个战区的联勤部。
这老单位的老宿舍的楼房都六七层高,灰扑扑的四、五幢楼围成了一个院落。眉睫的这一幢靠近小街,这楼的底层空出的地方便是这个院子的大门洞,有铁栅栏门,但日夜都开着,从来不关门。门外搭建的棚子里有一对老人夫妇,也兼管守门,他们是看管棚子里每家每户都有的自行车的。有外来的骑自行车的人来找这院子里的人,要把自行车放里面,他们也会收一毛钱的停车费。
这个时候,在三星都城里面,尤其是市中心,多数人家都是三代同堂,更别说空房了。眉睫住的这户人家的老夫妇没有生育,就抱养了一个女儿,女儿是文艺青年,思想前卫,随改革开放大潮到了广东,又在深圳结婚了。深圳是改革开放的前沿,消费比内地高多了,老夫妇也就在女儿的怂恿下,把这一室一厅的房子租了出来。这个时候,内地还没有形成租房的气候,有人家把房子租了出去,都说来住的是自家的远亲戚。这样子,眉睫也就是这家的亲戚了,只有左邻右舍和守门人才知道她是租房的。
眉睫还没有自行车,几乎不和窗户下的自行车棚子的守门人打交道。兼顾守门儿的老汉很知趣,只旁敲侧击了眉睫一次:“新疆人,我一看你就不是做跳货生意的。”守门老汉说这话时,看也没看着她,表示绝对信任。他老伴儿到是留心得很,又补了一句:“长睫毛姑娘,你惹人爱,看起来又没有那些做鸡的俗气。”
这些话都是咋唬话,守自行车棚的老俩口也有看这院子大门的责任。虽这铁栅栏大门就从未关过,但大门里谁要是惹出事,他们不担责任也得受人闲话。
眉睫被守门老汉当成新疆人了,这才知道自己长得像这个国家的新疆人。她知道新疆的大体位置,可她哪里是新疆人。她来三星都又无需绕道新疆,她是飞到香港后,再半公开半隐蔽地到达三星都的。
她对第一次坐飞机记忆犹新。飞机在跑道滑行时,哪怕是系上了安全带,飞机的座椅又比公共汽车的座椅舒适得多,她的感觉还是如同是在长长的公共汽车上。当飞机抬起头的时候,她觉得是公共汽车飞了起来,不踏实得使劲地抓紧了两边的把手,等待着这出事的公交车“咵嚓”一下落地,却是一飞冲天。
这真实的感受经常出现在她的梦中,这天晚上,她没有梦到坐飞机,一只手还是情不自禁地死死地抓牢了床边,另一只手紧紧地揉捏的是薄薄的被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