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四点半,佛门功课时间到了,唱经声从楠木地板的缝隙传上来。
这楠木殿就是一个共鸣的音箱,眉睫如同是这音箱中的一只蜜蜂,整个地融融于其中了。但人的世界总是人的世界,就是这山中佛殿也是如此。唱经声突然加速提高,好像是为加强信仰,也像是要赶快念完功课。尼众的声音出现了分化,就像人的信心的区别,高声嚷嚷的未免是高僧,滥竽充数的且滥竽充数。
眉睫生了区别心,便吱嘎地打开木门,蹬蹬地下到殿堂。尼众刚绕佛完毕,纷纷离殿。佛堂上女尼坐过跪过的蒲团还留有热气,盘膝臀窝或膝窝的痕迹。
栅栏外的三个蒲团平平整整的,只是殿左的黑漆长木凳下有一五十来岁的男子跪在栅栏外的石板上,口中念着经或忏悔的事,也许啥事没有,就是表示虔诚。虽花白头发,但面相端正清癯,是大城市里体面的人。坐在后面长条黑漆木板凳上的两个女人也得体,一个跟他同样年龄,一个小十多岁,都是温和的人。这三人的关系好猜测,难定准,三人彼此好到是真的,只是不知是家人还是情人。
眉睫突然感觉到,这和自己毫不相干的三个人关系的不明不白,就像是对自己内心感情世界的交错照耀。可她不会为谁跪下,也就赶紧穿过大殿。
她想着的是立刻出寺门,但出殿就看到了香积厨,香积厨就是佛门的斋堂,僧尼吃饭的地方。她走进香积厨,这能坐几十人的斋堂放着五张大圆木桌,半旧不新的,靠里的一个桌上围坐着三个女尼,皆粗俗。有形象稍好的女尼过来,都是打了饭回居室吃的,也有为师傅喊饭喊面的。眉睫也买了一份,真正的自助,吃完后还要自己到外面的水槽边洗干净,虽没人强求,但都是如此。
得体的男人和两个得体的女人也进来吃斋饭了。这五十来岁的男人,敢穿淡色的T恤,淡色的牛仔裤,和白色的阿迪达斯鞋,到有些气质。太阳正在殿后的葱绿的山上,泻下的光使整个妙洁寺如同布了一层金,由此,妙洁寺也叫“布金林”。若是引经据典的话,这“布金林”也还有其它的说法和解读。
眉睫是处心积虑而来的,妙洁寺不过是她的寄宿点。出妙洁寺寺门后,她便向守在石梯下的抬滑竿的当地人打听了一下,为的是证实旅游地图山的路线。这次,她不但在出时空山火车站时就买了旅游图,还提前在三星都的省图书馆查阅了《时空山志》。
她不到半个小时就到了下面另一个大寺庙下的三岔路口,又左拐一刻钟后,便看到了她八年前看见的时空山景区大门门坊。这会儿,她依然可以平静。
但是,在进入景区大门大门坊后,走在两边都是楠竹林的景区进山路上,她时不时就有些恍惚了。有时候,她感觉到肚子里依然有那胚胎存在着,还为此摸摸腰。她的腰围和上次的还就差不多,只是里面的已不是胚胎和养胚胎的羊水,是膘肥起来的脂肪了。
恍恍惚惚地走着,不觉就到了那桥头。就是她在山水里自掏胚胎后摸黑下山,撑不住了,山里青年让她上摩托的桥头。她站在桥中央向时空山上望,一眼就看见了如同屏风般的远山,又看见了暑气炎炎里在山水里戏水和游泳的当地人。
这次的季节和上次是截然不同的,盛夏的喧嚣代替了冬日的空寂。同样是近黄昏,眉睫的心略微激动了。远远地,她居然闻到了河滩里烧烤的味道。
上次,过桥后的入河滩的支路被她忽略了。这次,不但有人,还有带着救生圈的摩托男女嘻嘻然地进进出出。她也不自觉地跟着进去了,没走几步,就有汽车喇叭叫她让到路边点,是一家子幸福地开着私家车进来了。
这个时候,已经看到了河滩,水边的大烧烤架和小燃气罐。一对当地的年轻人在卖炸洋芋,挨着的一对在卖冷串串。没有看见啤酒放在什么地方,可不少人都拿着啤酒瓶在爽然地喝。她好奇地走近一看,啤酒都冰在清亮山水里的石头缝穴了。
她太想吃一碗香喷喷的炸洋芋了,但是,她的视线与炸洋芋间的延长线的终点使她胃口全无了。她看到了那块石头,上次,她是从上头摸索下来的,又为了等到天黑尽了才动作,她坐了很久,也就对这河滩熟悉了。
方才,她也不是盲目地进来的。她记忆得起上次的观察,能够肯定这河滩就是那地点的稍下面一点。从河滩边能够到达上次那地点,这不,她就已经发现那块她坐过的石头了。
她查阅过《时空山志》,知道那石头至少有上亿年了,还说不定是三亿和五亿年的石头。只是不可能是八亿年的,时空山八亿年的石头不在山脚,是在更高的地方。
她移开视线,漫无目的地看着这儿,又看着那儿。两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儿在戏水,提着裙子的是穿水红连衣裙的女孩儿,另一个海魂衫,短裤;水红连衣裙女孩儿找到一个突出的大石头坐下,海魂衫继续戏水;水红色连衣裙更抢眼,又下到水里,俩人牵着手在水里走,越走越深。
哎呀,那水红裙的女孩儿居然光着屁股,一边在水底探寻着踩脚的石头,一边尖叫,过了一半,还是倒了回来。
又有大男孩儿朝天用水枪喷水,水在天,拉成线。心纯的童子来了,提一塑料袋透明的山水来了,蓝背心,蓝短裤,蓝拖鞋。塑料袋漏水,漏出一条线。
河滩四周,穿正装的,裙装的,泳装的人,或在岸边坐在轮胎上,或在水中漂轮胎的。动的,静的,无聊的,高兴的,在水里搬石头的。
绿秀的滩水如一面镜子,后面是山谷形成的青绿、清灰,淡灰黑的三层自然屏风。黄昏,河滩凉风起,石滩灰黄起来,绿水虽流似静,突然,落雨了。
雨在水面上溅出麻麻的水窝,雨珠跳闪。摆摊人忙着收煤气罐,小方桌,背篓,塑料水桶,啤酒纸箱。这阵雨吓走了所有人,只剩下眉睫和雨滴。
她好不容易才从水边走到那块石头处。若是她在必要时从水里淌过,会更容易些。可她就像是怕踩着水里的自己的孩子似的,颤颤惊惊地从水边掠过。
这个时候,天也开始黑了,山蛙声此起彼伏。刚在那块石头上坐下,也就惊得弹了起来,她听到了孩儿的哭声。惊魂初定后,也才明白是娃娃鱼。
时空山有娃娃鱼,其叫声酷似婴儿,且不说其如同婴儿指头的指头了。
心惊肉跳后惊魂稍定,一个东西却落到了她的头上,这东西就是和上次几乎一个样的枯叉枝。这次,无需对下面做什么,也就一仰望。天黑了,她看不见什么,但她的眼光却惊动了树顶的灰鹤,灰鹤“嘎”地一声惨叫后,飞走了。
眉睫太想振翅追去,她认为,那飞走的不是灰鹤,是她肥懂懂的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