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下午,眉睫从时空山北门汽车站坐汽车到了三星都新南门汽车站。
她回到民国小院时,正是茶客走了大半,该是要晚饭的时间了。可女娃子们还打成一堆,神色各异地絮叨着什么。女娃子中最大的都挨边三十了,只是在她的口中也还是女娃子。
“眉姨回来了。”小妖精眼睛尖,一下子就看见了正跨进门槛的眉睫。
“眉姐。”“眉姐,你看起来好清爽。”其她女娃子都叫眉姐,不可能学小妖精用儿子的口气叫眉姨。
眉睫的冲锋包被争抢下来放在空着的茶桌上,她坐下就问:“你们叽叽呱呱地在说啥?”
小妖精闪出去给眉睫拿茶了,大女娃子告诉眉睫:“是一个女法师来传法了。你不在,她就对我们说了苏东坡的六道轮回。”
眉睫诧异了,自己一到时空山,传法的人就来了。她想了又想,自己在时空山并没有和佛门中人言语过,更何况人家还抢先了一步。
“啥子法师,一看就是带了尼姑帽的走火入魔的俗人,不怕热外,还非得年轻不可。我叫了她一声阿姨,她还不高兴得很,觉得我把她叫老了。”小妖精拿着茶盒过来,在高玻璃杯里为眉睫放上竹叶青,再掺上。
“人家是菩萨心,计较的是你不叫她法师。”大女娃子和小妖精的看法就不同。
“你也没有说准确,更何况,你不会察言观色。你没发现,你口口声声叫她法师,她高兴了吗?她给你的是啥颜色?人家把自己当菩萨,还是倒驾慈航而来。”小妖精说话是带表情的。
眉睫干脆坐下来听,先喝了口茶,这竹叶青显然不是时空山的竹叶青。她已养成喝茶的习惯,上午喝甘露,下午喝竹叶青。她继续听着,其她女娃子又是各说各的,都不是眉睫最想听的。
“她究竟是个啥子样子的人?”眉睫想的是人,这人是谁。
“你明天就见得到了,她说她明天还要来传法。”小妖精给眉睫掺上水,又转脸对外面大声喊:“假老练!过来!快点儿过来!”
油烫帅哥一听就到,挤到眉睫面前。不用小妖精吩咐,他就如小妖精所愿地拿出手机,点击照片,带女尼帽的人的各个角度都被他抢拍了。
照片里的配角是大女娃子,从照片里的大女娃子还有其她女娃子的神色看,显然是被女传法人说进去了。
“偷拍说法人,你这是造孽。”大女娃子气愤地走开了。
“她可没反对,还注意了脸姿。”油烫帅哥对着走开的大女娃子的背说。
眉睫不说话,茫然地站起来,她知道是谁了,就沉思着到了中庭的中堂。
她喜欢在这中堂看书,正看的书都放在中堂的紫檀桌上。她刚好把二十二册的《中国通史》看到“五代辽宋夏金时期”,也把这上、下两册书放到了紫檀圆桌上。
今日来说法的人非议的是北宋人苏东坡。眉睫对这说法人熟悉不过,也知道她不过是鹦鹉学舌,其说法源自于一个一言九鼎的老法师。其实,眉睫在几年前就看过这位老法师说法的光碟,这位老法师会说法,知识渊博,对不懂佛学的人增加对佛学的了解,甚至对提高学习传统知识的兴趣都是有益的。
但是,这老法师灌进历史文化中的毒素也是可怕的。苏东坡人生起起伏伏,但人品好,几乎没有瑕疵,善终而逝。因为苏东坡才华横溢,超脱达观,当时和后世,爱东坡的人,嫉东坡的人,编造了苏东坡的许多逸闻趣事。此老法师却把这些逸闻趣事当成正史的依据,推断出苏东坡的不堪的六道轮回。
如果出自凡人之口,不过是闲言呓语,而此位老法师已是神话级人物,口口声声是佛出世。听过他光盘看过他书的人,对苏东坡的不堪的六道轮回,也就如今日的女传法人一样,深信不疑了。
炸药的破坏力不一定有毒药大,掺进饭里的毒药就更可怕。那次关于麻将的重要会议后,差不多十年了,眉睫再没有召开重要会议。今晚,她决定再开一个重要会议,就在晚饭后,她要在小院里清除这些思想的水泡,精神的冰毒。
晚饭后,眉睫又改变了主意,既然女传法人第二天还要来,也就不如开个现场会议。
第二天下午四点半,不差一分钟,女传法人和昨日一个时间跨进小院的门槛。眉睫太知晓这人的这个个性,不然,她不会在撕下的日记本纸上还要写上年、月、日。
“小古。”眉睫就像是不知道她是来传法的,称呼依然如故。“你看我这一身,哪还是小古?”来人示意自己一身的灰尼服,又毫不含糊地打量眉睫:“我看你也是,胖得像个大白萝卜了,又还不白。”
这个时候,还有一半茶客在喝茶,眉睫便选了一个边桌。没有寒暄,茶也没有上,小古发话了:“我是来传法的,昨天你躲过了。今天,我还是得把昨天那一课给你补起。”
小妖精给俩人的青花瓷盖碗泡上茶后,便站在了眉睫的椅背后;大女娃子和多数女娃子都站在了小古的椅背后。小古万分得意,拿起青花瓷盖子,先不喝茶,用这青花瓷盖子呛呛呛了三下青花瓷茶碗边缘。
这是她想咋个就咋个的个性,并非茶道或佛门的举止。
“那我就先给你讲一下苏东坡不堪的六道轮回。”小古放下青花瓷茶碗。
果然,小古把“不堪”二字也用上了,这就是那老法师的腔调。小古接着的关于苏东波六道轮回的话,便几乎是老法师的原话了。
眉睫不得不佩服小古的死记性,硬功夫,这人做啥都是极其用功的。
“传法也当尊重历史文化。”等小古终于说完好大一段,眉睫就和她书面语言了。
从一开始,眉睫和小古说话就随便不起来,不像是和小尤,更不能和丹荷相比。何况这又是十年不见了,小古一出现更是这一身说法行头。
“眉睫,你还敢不相信我?你过去就占到个好看,现在就占到个有钱。你懂啥?你还不信我说的?我说的可是铁板钉钉有根有据的。”小古对眉睫扒皮带洗刷。
“喝口茶,这是那年你在人民公园请我喝过的蒙顶甘露。”眉睫用手示意小古喝茶,眼睛却鼓圆了。
这眼睛过去是又大又亮还有长睫毛,鼓圆了就撩人。现在,这没眼睫毛的眼睛鼓圆了就有些威慑人。
“别用眼睛吓我。”小古喝了一口茶。
眉睫是打了腹稿的,也就一边想一边说:“苏东坡虽以东坡居士名于后,但亦儒亦道,更重要的他是一个文化人,一个从政的人,一个成功的人,一个正史中未见造恶的人。说这样的人的不堪的六道轮回,真是冤枉圣贤。你的依据是苏东坡对佛僧的不够敬和带妓入佛门,这可是野史中苏东坡的逸闻趣事。就是实有其事,苏东坡对佛僧的不敬,也许出于有的僧人作为人的一面是不足敬的。带妓入佛门有可能是东坡的狂放,也可能是他所处的那个时代理学当道,道貌岸然的人太多,苏东坡反其道而行之,故意刺激这帮人。何况佛陀并未有此项禁止。现在,从事色情工作的人到佛门买香火,也没寺庙拒绝呀。”眉睫喝了一口茶。
“啥子道学、理学?扯远了,我不懂!”小古把脸一侧。
“北宋不是明清,苏东坡可是与理学家程颢、程颐同一个朝廷的人,其狂放更可能是在作品中,而非在行为上。苏东坡多数时间居官,不少时间居高官,且在一段时间是宰相的候选人,其道德操守应是严格的,甚至是严肃的。苏东坡为仁宗、英宗、神宗连续三任皇后所器重,苏东坡真要有不妥的生活举止,是难以得到连续三个女皇后的器重和支持的。”眉睫说到这里,大女娃子外,其她女娃子都转到了眉睫的椅背后面。
小古没了面子,灭了威风,也就拉出大旗:“你以为是我说的嗦?这是当代的高僧大德说的,苏东波的不堪的六道轮回,也是这高僧大德亲眼看见了的。”
“我也知道这位老法师。这位老法师以野史的逸闻趣事,说苏东坡不堪的六道轮回,是对苏东坡的极大冤枉。在这老法师以前,一些佛籍公案中早有苏东坡的逸闻趣事和不堪的六道轮回的记载,这都是对历史的不敬,对文化的不恭,是博大精深佛门书籍中些许的、边角的、浅薄的地方。高僧与大德应当是有相当文化素养且有文化责任的人,不管是哪门宗教,哪个门派,世界皆如此。当代这位一言九鼎的老法师不顾历史文化的真实性,信口说法,有失分寸,有失文德。”眉睫语气不重但话却不轻。
大女娃子也站到了茶桌的中间了,小古恼羞成怒,也就说更狠的了:“那我就告诉你,老法师还看见李世民下地狱了。”
“胡说八道!”眉睫一拍茶桌,茶水荡漾到小古的灰尼服上,眉睫正色告诉她:“李世民是人类历史上少有的明君,按唐僧玄奘记载,那时的古印度戒日王对唐朝皇帝李世民都充满尊敬。古印度当时也正是佛教兴盛期,对李世民都没有异议。人死后究竟怎样,活人世界是众说纷纭的,各个宗教有各个宗教的说法,各个历史时期又有变化。清代的章回小说有地狱的绘声绘色的描写,有的地狱把李世民也拉扯了进去,这些也许就是这老法师说法的捕风捉影的依据。”
小古没法和眉睫辩论,也就站起来,但对眉睫丢出一句话:“你若不信老法师的,你就得下阿鼻地狱。”
眉睫也猛地起身,站直了,嘭嘭嘭地拍着胸膛,说出一句横话:“只要人心透亮,地狱也是天堂!”
但是,小古跨出民国小院的门槛后,眉睫内心还是满是遗憾。十年不见,她本该和小古在中庭的中堂叙旧的,她实在是太不想小古如此耿耿于怀地离开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