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眉睫给员工发的红包明显厚了些,她是把明年要省下来的竹叶青的茶钱提前发了。开年后,老女人又来给眉睫拜年,眉睫给她的也多了些。可是,这之后,老女人也就再不来了。一个月不来,两个月不来,三个月也不来,眉睫觉得是有些不对劲儿了。但为坚持自己的原则,又等了三个月。
她搬离寓居后就再没有到过寓居,非但如此,她还从不从那几条敏感的路线徒步走过。十一年来,她总是绕着走,有时搭出租车时非得从战区后勤部、联勤部驶过,她都自主地闭上眼睛。这不是为了做给谁看,是她由一个特工变成三星都寻常人的自我要求。这样,也有利于她的特工习惯和心态的根本转变。
这次,眉睫破例了,她得去那老楼组成的院落问一问。她早知道她寓居下的自行车棚早撤了,大门的位置也变了。可一旦决定去,她的怀旧心情便升起来了。
过了罗莎蛋糕店,又快接近的时候,她就仔细地打量着熟悉的一切。可到了后看一看,问一问,她的心就一下子凄楚了。老女人死了差不多半年了,老女人死了后,她老汉就把她带走了。老俩口不过是曾经的看自行车棚的老临时工,不可能像其他人那样咋咋呼呼地在街边搭棚办丧事,又是迟早得离开这里的。
老女人就这样子走了,谁都说得平平淡淡的,有人还觉得眉睫应该高兴才是。这些人哪知道这十一年来老女人隔三差五就要到眉睫的小院打秋风,只记住了那些年老女人对眉睫的各种刻薄。眉睫看不见,但别人是经常看见了的,那些年,老女人没少对着眉睫的后背吐口水。
眉睫回到民国小院,很是后悔,后悔自己没多给这老女人一些。这老女人也才七十出头,眉睫是想细水长流般地再给她十年二十年的。这些年,眉睫寓居过的那个老宿舍组成的老院落里,九十岁乃至于一百岁的老人都有了。这还是老女人对眉睫说的,谁呀谁说得清清楚楚,但老女人却没有也不可能有这样的好命。
这天晚上,眉睫到是为这老女人掉了眼泪。从第二天起,她就不知不觉地养成来了一个习惯:看街巷边的讣告。这样子,万一又有谁走了,她也可以知晓。
眉睫四十二岁了,依然勤学。这是姑父的培养,也是二十年前那个让她看《大波》的老学者的教诲。后来,她又在新华书店碰见过老学者几次。现在,新华书店已经演变成文轩书店几年了,天府广场和春熙路的文轩书店都很好,但规模最大的还是武侯祠大街和一环路交叉口的文轩书店。
文轩书店是看书的地方,也可以喝茶,但不能吃饭。这家文轩书店附近的几条半新不旧的街巷里有不少面馆,眉睫午餐就在这些面馆的这家和那家解决。这次,干脆就坐在一个老单位宿舍的大门口边等摊摊面吃。面叫好了,还没有端上来。她搬开一次性木筷子等着,又习惯性地打量着什么,便看见了一张讣告。
这讣告就在她的头前的斜上方的门边墙上。她站了起来,端详着死者的遗像,感觉到这逝去的中年男人在哪里见过,突然就想起了堃,便问:“这是哪个单位的宿舍?”
五十来岁开面摊摊的人把炸酱面捧上来,回答说:“我们是租房子住的,听说这里不止一个单位。过去,多是交通部门的单身汉住,所以,交通厅的讣告也在这里贴了一张。”
眉睫给了面钱,但吃不下面了,她记住了追悼会的地点和时间。
追掉会是在三星都殡仪馆的现场举行的,堃的遗体盖了党旗。眉睫能够肯定是堃,那是她看见了他的妻子。那时,她还是堃的带着眼镜的女朋友。
眉睫还有一次和堃的见面,那就是第一次,在航空所的小礼堂,他们还跳了一曲舞。眉睫主动,堃面无表情。也就在航空所的小礼堂,眉睫被钢姬碰了,后来,眉睫终于知道,钢姬是国安映山红,但堃又是谁呢?
讣告上写的明明白白,堃死于沐浴后的脑溢血,没有其它死亡原因。但眉睫难于接受堃就如此简单地自然死亡,总觉得这自然死亡突兀得很,堃和堃的死亡不寻常。
虽然,她只和堃见过两面,但对堃的印象极为深刻。第一面,是她别有用心地主动请堃跳舞,第二面是堃路见不平,见义勇为地为她索赔。
这两面,眉睫都感觉和直觉到堃的不同寻常。更进一步的是堃的职位,讣告上写得明明白白的,这就是一个招引间谍的要紧职位。若这个城市的国际间谍真的如小布说的那么多,甚至于更多,堃不被盯上都不可能。
这当然是一种可能,也还有其它可能。眉睫个人的脑力已不够用,得有高人指点了。追掉会后,她就从殡仪馆打车进城,直接到了国安厅。这次,她是到门卫室问讯的。
“我个人有些有关国安的问题不太清楚,映山红知道我,我是眉睫。你可不可以问下映山红有没有空呢?”眉睫规矩地问严正的门房。门房的中年女性立刻拨了一个电话:“红处,有个眉睫女士要求见你,让她进来?好。”挂上电话后,告诉眉睫:“记住,有标识,不要走错,第三会客室。”
眉睫走出一步,又回来,关切地问:“映山红是正处还是副处?”
“映山红不做正处谁做正处?”中年女性的口气中的偏爱明明白白。
眉睫听了,如同自己也做了正处,也被人爱戴着。她高兴得,走起路来都是屁颠屁颠的。
进了国安大楼,她就严肃起来,准确地到了第三会客室。
铺了白布的长桌上一边是一个白瓷茶杯,另一边也是一个白瓷茶杯。里面的开水都掺上了,冒着热气,这在开春的时节显得是暖洋洋的。眉睫正不知是坐里面位好,还是做外面位更恰当,映上红极为飒爽地着国安正装进来了。
“眉睫,好几年不见了,里面坐!”映山红干脆利落地在外面位坐下。
“映山红,我是来碰你的,就碰上了。”眉睫一边说,一边绕到里面位坐下。
映山红会心地浅浅一笑,上次,眉睫也是和她碰上了,还抓住她的自行车龙头不松手,不达目的不罢休。这次,眉睫到是正正经经地进来的,也不大像是要为难的,就像是专来说啥事儿的。
“我今天上午在殡仪馆看了一个追掉会,但没有看见你。”眉睫把自己依然含混的思路含混地说出。一般人会觉得她这话有些神经病,但映山红的眼神是提示她继续。
“二十一年前,我第一次见他时,也是第一次见到你,在航空所的小礼堂,也不知你对他有没有印象?”
“我有印象。”映山红肯定后,又喝了一口茶,想了想,再说:“那会儿,我是我们处普通的侦查员,也是在完成我们处普通的任务。其它的,你应当知道一些普通原则,但我直觉他是我的同志,只是不一定是我们部门的。就是现在,就是我们厅长,乃至于我们的领导部门,也不是能够完全知道我们的同志的。”
“这也是我的直觉。”眉睫捧着白瓷茶杯,没有喝,下定决心后才说:“我只是在想其它的可能性,就是双面的可能性,但他的遗体上是盖了党旗的。”
“我坚信,那位同志盖了党旗,也就是结论。”映山红眼神里是那面党旗。
“五十五岁,脑溢血,没有诱因。”眉睫眼睛湿了,为了掩饰,她在白瓷杯面上吹了口气后,大口地喝了一口开水。但眼睛更湿了,就又喝了一大口开水。
“我们的很多同志就是有成绩乃至于功勋都是不能得到公开表彰的。”映山红的眼睛也湿润了,但没有丝毫的遗憾和气馁,更昂扬地说:“我们还有同志为了国家和民族利益献出了生命,但为了大局,他们得不到表彰,有的还会在一代人乃至于两代人中被最严重误解。但是,我们坚定不移,毫不为个人计较。我们也坚信,历史会为推动历史前进的人,捍卫国家、民族、人类根本利益的人以公正的评价。”
映山红的话是铿锵的,她离开后,她的话依然在这会客室里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