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边,姑父和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在报告中会写到,你已经是女人了。”
那时,她报之以理所当然地一笑,她必须保持自己的贞洁。可她又一定得是女人,她得把她的贞洁留在喜马拉雅山以南,这样,作为特工的她再不可能在她落地的国家有纯洁的爱情。这是她个人和D机构都没法把控的潜在危险。
这个深刻的道理,她是到三星都后才一天天痛定思痛般地感悟到的。这个时候,姑父已遥不可及,她只好让莫名其妙的眼泪滴落在她抱着的枕头上。
姑父又说过,到了异国他乡,看人家的电影就是语言入门的捷径。
这里到百花电影院就半个小时,但百花电影院放的是新片,哪怕是第二轮放映,票价依然比老片子贵一倍。三星都也有几家放映老片子的电影院,离这儿最近的就是八宝街十三中旁的电影院。她走了三刻钟,到了这家电影院。
正在放的电影的票价又比她预计的还要便宜,她买票后喜出望外地通过检票口。只是片子提前放映了,电影院的老工作员躬身打着电筒,领着她找到座位。在翻板木椅子上坐定后,这个彩色片子就结束了。她有些上当的感觉,正要站起来,一柱光芒射向银幕,方才结束的是加演的彩色纪录片,黑白正片这才开始。
她立马再坐定,片头很快就过了。这不要紧,她是来熟悉语言文字的,这老片子好在下面都有文字,又简洁,又明白。影片放完后,她却不淡定了。
“人都走完了,你还在想啥子?”扫地的阿姨用扫把稍微碰了她脚跟一下,她想一轱辘站起来,这一用力,翻板椅子往后一翻,身体反到是被夹住了。“嘿,你到像是谁呀?”扫地的阿姨惊讶地看着她的脸。她们这些扫地的清卫工是不能看电影的,或许年轻时看过这老片子,这会儿,担保是正想起来了。又可能是张贴在售票处的这叫《冰山上的来客》的电影的宣传画,觉醒了这有责任心的清洁工。
“真古兰丹姆。”眉睫挣扎出狼狈不堪,又不能是假古兰丹姆,假古兰丹姆是特务。电影放映没多久,她就觉得自己是古兰丹姆,还觉得杨排长是姑父。
这简直就是颠三倒四,可姑父在她心目中是绝对正派的,她不是假古兰丹姆,姑父也不是指使假古兰丹姆的喜马拉雅山那边的鬼鬼祟祟的人。他们都不是搞破坏的那类人,可是,事实上,她就是喜马拉雅山那边派来的特工。
她镇静地走出电影院,又稍微注意了一下周围的动静。没谁为此跟踪她,只有她和她的影子沿着街边的梧桐树人行道一步一步地走着。
她不得不为方才自己说出的“真古兰丹姆”的话沉思和纠结。她不会是假古兰丹姆,可又不能做真古兰丹姆。她是姑父派来的,她觉得自己在这里的一切都是姑父安排的,是姑父给的,就像是从小到大在喜马拉雅山那边一样。
诚然,她也是D机构的人,其他人也参与了对她的特殊培训,包括防暗杀培训。她最惧怕、最庆幸、最不明白的是,她漏掉了暗杀培训。
“你姑姑接受过,你也就不能接受了。”这是姑父对此的解释。
她走过一条梧桐树街,又是一条梧桐树街。有老人已经拿着大蒲扇在扇风,也有年轻男子边走边用黑色折扇在耳边装模作样地晃几下。这些人就是这里的无所事事的街娃,他们一天到晚冥思苦想的,就是如何惹是生非。
这些街娃的装束几乎一致,圆领白短袖,深蓝色大喇叭裤,平底黑色布鞋。他们有时还要故意摩擦她一下,为了占便宜,也为了说明他们敢惹人。
这地段属于三星都的少城,一百年前,这少城里住着统治这个城市的满族人,他们的纨绔子弟被称为八旗子弟。这些八旗子弟调戏女人、欺负外来人的遗习被街娃们捡了起来。
眉睫不怕热,更何况还是走在阴凉的梧桐树下。她也不怕挤,乃至于怕不挤,她在孟买呆过,习惯了摩肩擦踵,她街霸都遭遇过,哪里在乎这些打扮斯文的街娃。有时候,她顺手就敏捷地抓住对方干筋筋的手腕子,这个时候,往往比她矮的街娃就要扯垛子了。有的说“腰杆痛”,有的抱着肚子“哎呦”“哎呦”地叫唤着扯把子。她只好一边松手,一边欺负这小男人一句:“你又不来月经。”
她的三星都话越说越顺溜,多是市井话,这些话易上口,又有盐有味。
“你这桃子咋卖?”有人挑了一大担桃子,显然是要挑到到长顺街集市去卖,就在街边歇脚,“一块钱一斤。”卖桃子的用草帽扇着汗,“你要抢人嗦?”眉睫学会了三星都最厉害的砍价语言,“你要看把细,一般的水蜜桃有这么大嗦?我这桃子也是看钱卖不是看人卖的。”卖桃子的人只顾用草帽扇汗,嘴巴也没有软。
“一块钱两个。”眉睫把一元钱钞票放在桃子上,一手一个,抓了两个大水蜜桃在手。若是对方不满意,会不急不慢地说“揢倒”,对方无话,也就是认了。
她又有了好心情,这龙泉驿的水蜜桃一上市就被她逮了个正着,也吃出了经验。这种成熟透了的水蜜桃要吃脆的就不能过夜,过夜后的水蜜桃便耙了,一碰就破皮流水,若不赶紧吃,很快就会化成一滩桃子水。
喜马拉雅山那边也有桃子,但这般好的桃子她是没有见过。她享受着,也揣摩着这里的一切,前面就是她居处附近的街角,又有人在那里打堆堆,却不是街霸,多是婆婆大娘,也有老爷子搀和在里面。她起初以为他们是在开居委会的小会,也就快步走过。后来,听见是在这家长那家短地闲聊,才知道是三星都人酷爱的摆龙门阵。
“我给你们说嘛,后勤部里有红原草原的牛奶了。”有婆婆给大家说,她正好从这街角过,不由自主地站住了。“早就晓得了,人家军人吃的东些就是好,只是呀,我们老百姓莫要想这些。”人堆堆里有人接过话,还是早知道的。
没人轰眉睫走,她也就竖起耳朵仔细听着,那婆婆不太高兴着说:“莫得你说的那么子悬,我们这边也还是有人去订了的。这二年生,又不是文化大革命那些年生。改革开放了,是钱说了算了,军供的用钱也买得了。”
眉睫早餐也喝牛奶,每天早上都有人骑着自行车,两边挂着大牛奶桶到她住的院子里“牛奶!”“牛奶!”“打牛奶哟!”长着声叫卖。只是呀,这些牛奶是加了水的,她喝得出来。
喜马拉雅山那边到不是这样,那边有的是牛,也有的是牛奶。
她当然不能把这些话骄傲地说出来,她停下脚步首先也并非为牛奶,是为“后勤部”。婆婆们说的后勤部就在干道对面,又叫西教场,里面究竟有多大,眉睫还不知道。
“你以为你这种秋眉秋眼的居民老孃可以进去嗦?”一个大爷老练地插话。
“这到是,西教场里环境是好,可那些早晨敢进去锻炼的,都是这边的退了休的体面人,去订牛奶的,也是他们。”有人又把话收了口,这使眉睫颇为失落,正想走,有牙尖的太婆不服气,推断说:“那按你的道理,这些体面的老头老孃,就有力气一箱箱地把牛奶扛过大街来了?我才不信这些黄,还是得有人打帮手才是。”
这话就像是专门为眉睫问的,为眉睫回答的。
第二天一大早,眉睫就像是这些体面的老头老孃的女儿样,跟在他们身后进了西教场。卫兵没有盘问谁,只有在军车通过时,才表现出威仪。
眉睫不敢放肆,没有斜视,也不敢留恋这里的鸟语花香,像老人般享受这里面的好空气。她心跳着沿西教场的主道走,走得出了微汗,也才出了那边的门。
这门是一道古城门,古城门外是城边街,城边街下就是锦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