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车厢里最醒目的是不断变动的动车车速,车厢编号也在那地方,是2号车厢,又好像是3号车厢。眉睫还没有到老眼昏花的年纪,可也实在是太疲倦了,就想把眼皮搭下来。
今儿一大早就起来就乘动车,她太想在宁静的车厢里困一会儿,后排的人却咆哮开了电话。
“我那师傅就是,使劲灌药,半个月就死了。”用手机喊话的是三僧衣人中的彪者,他仨方才上车时从眉睫右侧眼过,这彪悍的黄僧衣人走前面,跟着的是小他大半辈的俩灰僧衣人,也明显文雅些。
西药是无需灌的,要灌的是中药中的汤药。眉睫想,原来这黄僧衣人的师傅是被中药灌死的,也未必。“不进医院还好好的”黄僧衣人接着的电话的用的又是西医语言,从胰腺癌到败血症,再到脑萎缩。
“妈妈,我看见了烟囱,妈妈,你过来看!”前排二三岁的小女孩儿的声音,“过来”二字的音发得乖极了。“那烟囱又过去了。”小女孩儿靠近窗口。
眉睫也看见那已经过去的烟囱了,后排的僧衣人是不会在乎烟囱的,其电话却终于消停了。眉睫垂下眼皮,想立刻瞌睡,电话声音又轰来了。
“把命救下来我不错了”
“我已经给累得贫血了”
“不睡觉就念佛,人念佛就睡觉”
“广东,人家在那里弄得不错呀”
“把胆稍微撕开一点”
“不是艾炙”
眉睫不能再瞌睡,更敏感到僧衣的无辜,医学的被辱。车厢里偶尔也有其他人的声音,但都很平静,听不出有她一样的强烈感受,明显是见惯不惊。
“人家都调得差不多了,你什么时候来?人家都没机会,我到求你来!你问我的病,我这病是我武术搞的,把经带封住了。胆结石?肾结石?把你们一家都叫过来调一下,我们师傅很多,都把一家人叫来。你那个石头不能带进棺材,我们这边来了八个师傅呢。”
好看的制服女乘务员走了过来,这使眉睫激动,估摸着她用什么语言恰当地压制这僧服骗子,女乘务员却走了过去。眉睫迷糊了,难道她还没有明白这人的危害吗?他至少骚扰了她的这个本该宁静的车厢,没有乘车的公德,这种人甚至于不配坐动车。可又想,人家也买了票,且大模大样地穿着僧服,这僧服就是佛门的法衣,哪怕他并非僧侣,人家也得给佛门面子。
女乘务员走过去后,后排的人更长气了,不到十分钟就咆哮了两个电话,接着就是第三个。“你在临汾?你有几个电话呀?一个小庙十个师傅那是很难得的。哪里菩萨,我小和尚一个,你去看老和尚,老和尚快一百五十岁了,哪里爬得动山。”这电话或许是打到临汾的,他右手边的灰僧衣人还托儿上了:“老和尚真有一百五十岁?”“老和尚还让我去看一个两百多岁的,这有一个三百多岁的,你看我这手机里的照片,这个老和尙和——”
标致的动车乘警走了过来,幸许还是那女乘务员的男朋友。眉睫这会儿才明白女乘务员的机智,但这标致的乘警却又走了过去。他不是来帮女乘务员的,也不是来这车厢的,只是从这车厢的过道森然走过。他当然不可能像眉睫一样用心地听得完整,谁想象得到有人会用已故革命家的拼图在动车里做医骗广告呢?
眉睫几乎忍无可忍,可还得听,听越来越肆无忌惮的电话。
“你在打七?你几个打七的。你们那里没米呀?五百斤以上?哎,不用说这些,一千斤够不?要不再多一点儿,洪桐县在哪?一千斤大米多少钱?打钱吧!不直接打米,找个做功德的。” 电话止了,显然是在等待车厢里谁的响应。“我供养一千”他左手靠窗坐的僧衣人就在眉睫脑门儿后表态。“还有谁愿意供养?”直接对车厢喊话,没人立刻响应,少许沉默后,“那我也供养一千” 他右手坐的僧衣人喃喃道。“那就不用找人了。”他无奈地做出干脆的决定。
眉睫也做出了决定,决定招惹他。她在手机上百度了四个字,然后把手机用右手臂背斜过去,要他看屏面上搜索出的条目。他居然把手机接了过去,此刻还不能说是抢,但要是他不在她预计的时间递过来,她就决定夺回手机。
眉睫数着呼吸,这需要时间,那四个字是“人血馒头”。
“我没有你索要的‘人血馒头’,”他把手机从后面递给了她,“到是有《应伯爵日记》。”
眉睫抓过手机,一看屏面,再点开微信,他已经替她加了他的微信。
眉睫手机的搜索记录几乎全是有关《金瓶梅》的条目,这人飞快地浏览了她的搜索记录,也就说出《应伯爵日记》。这世上哪有《应伯爵日记》,这人不过是要压制她,还一招见效。
眉睫一下子就蔫了,更恨不得立刻从动车飞出去逃逸。后排传来的则是他仨的谈笑风生,他们要到的居然也是时空山。“女众寺院行吗?”他问两边的,得到的是浅笑的鼻音。“我联系试一下”他得意地拨了一个号码,几句话就搞定,说:“妙洁寺的当家师还派车来接我们。”
动车到时空山站后,前排的两三岁的女孩儿也和她柔美的妈妈离开了座位。眉睫这才发现,这小孩子其实不是女孩儿,而是一个弱秀的小男孩儿。
旅游公路直接通到了寺下的山门,可眉睫还是老习惯,从三桥走石板路上寺。刚走到第二座廊桥,听到的却是大声武气地喊话:“各位杂工、义工、居士,马上到停车场去搬牛奶。”高音喇叭传下粗暴的中年女声,接着,是关高音喇叭的刺耳的电流声。
这廊桥的靠山边有一小帘瀑布,这瀑布如同不是因为寒冬,而是被这刺耳的电流声断了流。妙洁寺已经和过去不同,她去年到时空山收茶,住的就不是妙洁寺了。这高音喇叭的声音更提醒了她,她要听的是钟鼓声,不是高音喇叭。
妙洁寺是斯文的,两年前,眉睫最后一次进妙洁寺时却发现在建水泥楼。原因是一个轰雷把部分寺尼住的老瓦屋顶炸塌了,片刻间,她就推断妙洁寺换当家人了。
自从妙洁寺换了当家人,她就不进这尼寺了。每次上长石梯后,都从寺旁红墙边的山路漫步到更高也更僻静的塔林。此刻,她走的就是这条弯拐的青石板路。冬日里,这段山道又颇为寂静写意,她也就想在高处把这寂静用手机拍下来。
寺院红墙有个小门,她试着推了一下也就进去了。找来找去找角度,最好的角度到是靠红墙的女厕所的露台。拍了几张后又意犹未尽,干脆从不高的隔断翻过去,到了男厕所的露台。她想都没想就跨越了性别界限,不再女人后,她的性别观豁达开了。
下山,山道上出现了四个女尼,围在一起看什么,或是说什么。眉睫故意把脚步走得重一些,但她们似乎没有听见,亦或是太在意她们的事了,只有几步的时候,也才有靠近的女尼抬头。那在低处的俩淡灰衣女尼一个更高些,有身形,另一个是中高个,前腹却是靴形。眉睫初看她这福相时只是稍诧异,又立刻醒悟了。
“生下来!”眉睫鼓励道,又加把劲儿,“不管是谁的都生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