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边街刚好能对过两辆解放牌卡车,稍微弯道的路面,两辆卡车司机还都得放慢速度。一辆卡车的车轮把水洼里的积水扬了起来,飞溅向眉睫。
眉睫麻利地抹干净脸上的泥水,如同遭遇朋友般地畅然,卡车,尤其是半旧的卡车,对她来说就是老熟人一样。西教场大门正对的大干道是禁止过卡车的,这大干道是三星都的面子,一切都是井井有条,干净得使她寂寞。
这城边街靠城墙这面算是有街沿,也没有完全联通。对面是没有街沿的,说是街边可以,说是河边可以,说是棚区也可以。太阳还没有完全升上来,一半店铺就已经开了,有木铺板的开了一块块木铺板,没铺板的拉开了棚门。
这些大棚子多是茶铺,盖碗里已是茶气氤氲,更有人歪着头,在竹子椅子上补瞌睡。这些喝早茶的人也不知来得多早,开茶铺的又显然是天不见亮就起来了,要不然,老虎灶上的十几个大铜壶,是不会这么早就被炉火烧得呼呼作响的。
眉睫从这茶铺旁向河边走去,水泥路后是泥沙路,又几十步后就没有了路,脚下是河岸的青草了。这叫锦江的河水已不太清亮,可也不算脏,抢眼的是不远处的河上的拉索吊桥,还有女人在这拉索吊桥下的河滩正儿八经地吊嗓子。
“你是唱川戏的。”这女人得歇口气了,眉睫也就巴结着问。
“我这烟锅巴嗓子,哪还上得台面,又还得给年轻后生让路。我这不是抱怨单位领导,是讲真话,更何况年轻人也不容易。这二年生,来听川剧的少了,又多是花点钱就心痛的老人,年轻后生要是不下海,只顾在川剧团唱戏,也只能喝稀饭。”这女人一边说,一边拉了个架势,这架势还不是一般的马步,显然是行家。
眉睫有意无意地学了一下这架势,“你做哪行的?”下岗的川剧人拉着架势问,也无需眉睫回答,又直言直语:“你要入我们这行还差得远,可也是有模有样,还占到个年青的优势。这二年生,要吃香就要学港台歌星,又唱又跳,只要会流行歌,敢到大单位的周末舞会上唱几句,也比正儿八经上班挣钱多。”
这下岗的川剧人又摆了一个架势,脸正对着河的对岸,“我们川剧团是泥饭碗了,但对面的航空所还是铁饭碗,人家就不缺钱。”这话说得有些心酸,但又是顾全大局的认可。
眉睫有心地看向对岸,恨不得看穿对岸,她对“泥饭碗”“铁饭碗”还是稀里糊涂的,她一个心眼地关心的是航空所,也就小声问:“那咋个进航空所呢?”
“莫要妄想!”斩钉截铁地回答后,话又稍微软了些,“人家是研究战斗机轰炸机的国防单位,是不是人进不去。就是你有本事,也还得一层又一层地严格挑选,过去叫政审,反正得又红又专,反正门槛高得很,你莫要想歪了。”
眉睫想的还不是潜伏进去做职工,仅仅是从大门、侧门、后门、或是哪个便道进去打望一下。但毕竟是别有用心地想歪了,也就哑口无言,笑了一下子就溜了。
她略微加快了脚步,心想,幸好这下岗的女川剧人不是电影院里的女清洁工。不然的话,她这一笑也就是假古兰丹姆的笑,人家就要问她是不是女特务了。
这里的天气也是真真假假的,方才东方还有些晃眼的太阳光,这会儿,天却阴沉了起来。她走到茶棚子时,天冬雨“哗”地落了下来,她一脚恰了进去。“要啥子茶?”堂倌问,“我不喝茶,我躲下雨就走。”她忙说,也不是舍不得茶钱,只是不知道咋个喝盖碗茶。
“来碗豆花,海椒多一点,葱花少放点,白面锅盔烤热。”那在竹子椅子上打瞌睡的中年男人醒了,这会儿,正好有人挑着担子也到这茶棚子里躲雨。这卖小食的挑子一端是小火炉,一端是吃的东些和锅盘碗盏。
雷声响起,端过来的豆花的香气被轰得喷香。“我也要一碗,还是海椒多一点。”眉睫没有吃早饭,又经不住辣椒油香的诱惑,也就吞着口水说。
“坐到吃。”堂倌一手提着大铜茶壶给人掺茶,隔着桌子就给对面的盖碗茶里冲去,对面的却不惊慌,还享受得很。堂倌另一只手托着放了花茶的一套盖碗,是给新入座的,也随便不轻不重地一脚把一把竹椅子刚好踢到眉睫身边。
人家有好意,眉睫也就领了,规规矩矩地坐下。雷声停了,雨也小了些,她接过豆花,拿起小调羹,一小口小口地享受着红油葱花嫩豆花,直到三阵子的天冬雨下完。
“给我熬下药。”有上班的女人骑着自行车来,把自行车架住后,抖了几下下身上的雨披的水,脱下雨披放在自行车前的框架里,进棚门就在就近的茶桌上放下一包中药,转身又蹬开自行车脚架,赶着上班去了。
“清早八晨的,一来就是个熬药的。”瓮子匠摇着头走过来,叽里咕噜的,可还是拿起了桌子上的中药包,熬药的两角钱也绑在上面。
“你要肉嗦?”恶叉叉的声音,“接到起!”一腿猪蹄子飞向瓮子匠,瓮子匠赶快用围腰兜住,“把细点儿,脚指拇丫丫里的毛都要扯干净,我晚上才吃,炖耙点儿。”穿花花睡衣的胖女子一边大声吩咐瓮子匠,一边动着自己粉红色拖板鞋外的脚趾母,就像是那脚趾母丫丫里有些痒。
“你这脚脚太难打整了。”瓮子匠一语双关。
“嘿!”穿花花睡衣的胖女子像是火了,“你这掇锅屁眼的,还挑肥选瘦嗦!”
喝茶的人都笑了,笑的是“挑肥”,不是“选瘦”, 穿睡衣的胖女子的话把自己笼起了。
“你这个万元户,说话有脾气,挣钱有脾气,给钱就没有脾气了。”瓮子匠赶紧给人家解套,把铺子里的气氛引到自己身上。“你不过是顺手活路,挣五角钱可以了嘛。”穿花花睡衣的胖女子又没那么子凶了。
“你说得撇托,我敢顺手就在这茶铺子里扯毛烧皮嗦?还不是得抽空拿到河边去做。”瓮子匠一边说,一边拿起整张报纸把生猪脚包好,怕茶铺子多出了这生猪脚的味道。
他说的河边,就是锦江边。江边开阔,瓮子匠也就在江边烧猪脚,扯出的猪脚毛便留在岸边或是水里。更何况,上游还有做猪毛刷子的红红火火的乡镇企业,把污水排在锦江里的其它企业,锦江的水也就一天天地没有以前干净了。
“不啰嗦了!哪个有时间给你啰嗦!”穿花花睡衣的胖女子看了一下手腕子上的日本石英小表,“我还得到青石桥吃肥肠粉后赶到青年路照看我的服装铺子,算了,算了,算你哥子帮忙好了,给你吃阿诗玛。”
说罢,真把一包烟扔给了瓮子匠,这烟抽了几杆,还剩大半包。一般人又是抽不起这阿诗玛的,在三星都这样的西南大城市里,只有先富起来的人才抽得起这云南的好烟。
瓮子匠就是这茶铺里烧火打杂的,天不见亮就起来生火,是辛苦人。可也不吝啬,赶紧把烟发给在座的茶客,让大家都沾光,见人有份。
烟也递到了眉睫眼前,眉睫小摇头,深含笑。这里的人有时故意凶神恶煞,其实呀,看透了,都是通情达理的,刚才那一幕就是。
雨后天清,眉睫走出茶铺,汇入城边街上班的洪流。自行车的铃铛声中,是突突突的摩托声。这些骑着猩红色或深蓝色摩托车的少数人,这些屁股后面冒烟的人,都是有钱的万元户。
改革开放十余年了,一些人先富了起来,眼红的人把这些人叫暴发户,暗示这些人的发财是不择手段;更多的人是认同这些敢于弄潮人的勇气和魄力,万元户三个字,就是对这些人的聪明和能干的肯定,也是更多的人奋起直追的自我激励。
城里城外的万元户又是不同,城外的万元户都把钱装进有时自己也想不起的坛子里。城里的万元户却是把钱放进坚固的柜子里,城边街就是卖这样的装钱的柜子的地方。这些柜子不是一般的柜子,是铁皮钢筋的保险柜,看起来不大的保险柜有千斤重。刚开始,这些铁皮钢筋保险柜只有单位上才买,为的是存放公章和重要文件,后来,单位的财务处或是财务科也用上了铁皮钢筋保险柜。
个体户用保险柜是合法还是非法,没有明文规定,个体户们买保险柜时便不敢大张旗鼓。卖这些铁皮钢筋保险柜的更是神秘兮兮的,浩大的铺面里只半遮半盖地放那么几个方敦敦。眉睫看了一眼,人家也刮了她一眼,没有理事她。她的打扮,明明白白不是暴发户,但她知道,这些深绿色,深褐色,金属色的铁坨坨就是保险柜。
她是特工,知道保险柜,也受过开保险柜的各种训练,还表现不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