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公园有游乐场,有碰碰车,是孩子们最喜欢玩耍的地方。老人们也喜欢在这城中心的公园散步,又不叫人民公园,都叫少城公园。在这大夏天里,老人们也会扇着旧蒲扇,指着三十多米高的纪念碑对不懂的人说:“这就是最好的证明,少城公园就是那个时候修的。”
这是老人们把话说得简便,其实不尽然。少城公园建于一九一一年,这座辛亥秋保路死事纪念碑建于一九一三年。差两年,却不可以忽略不计,一九一一年,少城公园还是满人的,一九一三年,少城公园便是中华民国四川都督府的了。
在人民公园里,满人留下的遗存到是也有,最铁板钉钉的就是古柏和老榆树。《大波》是描写三星都保路运动那几年历史的,里面也写到了少城公园的古柏丛和十几株老榆树。在那个时候,这十几株老榆树看样子就有一百多年了。
眉睫从这些奇形怪状的老榆树下走过,看到的却是民国风情的中西合璧建筑。中华民国四川都督府成立后,满人居住的少城的城墙逐渐消失,少城不再独立存在,但少城公园的名字依然未变,杨森等军阀还扩大了了少城公园。少城公园新修了建筑,也增加了茶馆。鹤鸣茶馆不是少城公园最早的茶馆,但位置选得好,又会经营,人气和口碑后来居上,要是周末和节假日,是莫得空竹椅的。
眉睫过小石桥后,在亭式厅堂的鹤鸣茶馆转了一圈,也还基本上走得动,但面对大水景的好位置是没有了。这位置靠近小溪,她先是把枣红色的包包放到小茶桌上,又怕给小古空着的竹椅子被人拉去,也就把包包放到了这竹椅子上占位子。这空竹椅子是硬头黄,她坐的是斑竹椅,又稳定,又牢固,又舒适。脑袋往后一靠,后脑抓刚好放在老斑竹杠上,也就稀里糊涂地睡着了。
她似乎是在浅睡,也还记着没点茶,看见掺茶的提着长嘴大茶壶从老虎灶过来了,急忙招手说:“素毛峰。”这是最便宜的茶,口感也相当好。只是眉睫这话又不是梦里,又不是清醒白醒地说的,茶并没有上来。她又觉得这地方是鹤鸣茶馆,又是菜地了,她是飞来的一只大黑蝴蝶,她是来找翅膀的;方才,她飞得太猛,她把一片翅膀挂断在菜叶子上了。可是,她这大黑蝴蝶还是能飞,那不过是一小片,又掉在泥巴上了,她看到了。又突然觉得自己是在鹤鸣茶馆,自己的包包还在茶桌对面的空椅子上,赶紧把脚伸过去,用大脚趾头把包包带带勾着。
这样,她又睡深下去,进入泥巴里了。她是一条蚯蚓,在给泥巴松土,蜒蜒地穿凿着泥巴洞洞。可又觉得是坐在鹤鸣茶馆,自己就是地地道道的这里的人了,这里就是自己的故乡,不然,自己咋个会在这里的泥巴里呢?
简直是巴适极了,享受得很,嘴角也流出了憨口水。
“醒得了!”眉睫被推醒,面前已经摆上茶船、茶碗、茶盖三件套的青花瓷茶具,她的包包也在茶桌上了。她赶紧拉开红色的皮包包,找到枣红色的钱包,“我点的茶,就该我给钱。”小古穿着深青色的连衣裙,似乎还那古傲个性。
眉睫后悔自己没有点茶就睡着做梦了,她若再和小古争,也就是如同在假打了。只是呀,她约人家在这里喝茶,是该她请茶的,更何况小古点的还是蒙顶山甘露,又是贵茶。
“川剧没有前途,没有任何前途,不出来,只有饿死。”小古如此开场白,又不是过去的小古了。
眉睫一边用纸擦着嘴角的憨口水,一边想说,这几年,国家对戏剧重视了起来,京剧是国剧,不说了,川剧好像也还是有些起色了。可又不好直接和小古打顶张,更何况这茶又是小古给的茶钱。
“其它也没有前途,都没有前途,不出来,总有一天,都得饿死。”小古接着说,一边说,一边还用挑衅的眼光环顾四周。“也不能这样子说,照你这么说,人家一三二厂的也要饿饭啰?”有人接话了。在街头,这叫不礼貌地搭飞白,但在茶馆里,却是谁都可以凑热闹几句的。
且不说小古的声音大得就是在发话题,就是要引起大家注意。
眉睫全身紧缩了一下,她的黑色连衣裙有些短,膝盖和膀膀都露在外面。一三二厂几个字又太敏感,她绝不再越俎代庖,恨不得把这几个字从耳朵里掏出来。她知道,这里人也都知道,一三二厂在西郊,是造战斗机和轰炸机的。
“我们后悔错过了当红军当八路,也就做不成老革命。但是,一种新的希望金光灿烂地出现了,沿海人都轰轰烈烈地起来了,我们得赶紧跟上这新潮流。我们不跟上就又落后了,我们不用商铺,不用打广告,只要靠亲戚朋友,”小古虽是坐着的,却如同在站着演讲。说到这里,有人明白了,接了一句:“传销的!”,跟着,也就把座位拉远一点儿。拉竹椅子,搬小茶桌的声音便接二连三了。
小古却是见惯不惊的神色,从背着传销产品的大背包里拉出一块小黑板,又拿出粉笔,这次,她是站起来了。眉睫震惊得不敢仰头,她上次和小古碰面是在杜甫草堂里,她哪里想得到,还不到半年的时间,小古也就如此了。
这似乎说明,传销的洗脑比情报部门的洗脑还厉害。眉睫是被D机构洗过脑的,而且是一年以上的时间,这使眉睫脱胎换骨,但眉睫并没有一洗过去。
“这是一个聪明人才看得懂的高级数学公式,可别小看这公式,我马上要写出的是你们的财富一级级飞升的阶梯。”小古用粉笔在小黑板上写出几排数学公式后,如同奥运会举牌的司仪样,把小黑板一个方向,又一个方向地展示,包括小溪方向。尽管小溪对面是竹林,只有一个老清洁工戴着草帽在默默无闻地扫竹叶。
“喝杯茶算啥?你们只要进入这公式,你们一年后就可以包下这鹤鸣茶馆喝茶;两年后,你们想建个鹤鸣茶馆也就是个个人财务决定,你们财务已经自由了。”小古泰然自若地放出这些话,丝毫不觉得是在蛊惑,只不过忽略了这鹤鸣茶馆是谁也不能包场的。
这使有些老茶客骂起来,但也煽动起了一些年轻人过来,多是来看这公式的。这个时代,理科生远远地多过文科生,茶客中不少也是从“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格言中过来的,一看数学公式,也就想到考试卷子,纷纷凑了过来。
“我呆坐着干嘛呢?”眉睫看着就要围着的圈子对自己说。她轻轻地站了起来,把自己的座位让给一个戴眼镜的女士,还做了个不要客气不要打扰气氛的手势,才不出声不出气地走出了这就要围起来的圈子。
眉睫刚走到“鹤鸣”二字的飞檐斗拱下,还没过小石桥,小古宣传她了:“你们不要小看了,我说的就是才离开的那位头发自然卷的漂亮女士。你们还看得到她,她还没过桥,人家可是杰出外商,十几家公司的南洋女老板。人家一听也就明白了,你们看,她在过桥了,她告别了传统产业,大刀阔斧地进这公式了。”
眉睫仰头不是,低头不是,更不敢回头,不快不慢地过了溪桥。
她简直想不到小古居然说得出这样子的话,过去,小古最讨嫌别人说背景显摆。她哪里想得到,为了生动传销,小古还让她成了杰出外商,成了现场传销的背景。
真是气恼加羞愧,无可奈何得想哭,又反到是一笑。她突然想到,自己要是把自己做特工的真实职业告诉此刻的小古,小古又会是如何反应呢?
她能料定,百分之百地料定,小古才不会为此大惊小怪,她会想都不想就一锤定音地说:“还是没有前途,不出来,总有一天,你得饿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