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的雨并没有下透,反到是加重了湿闷。黑夜中,眉睫的心也是湿沉沉的,她摸索着爬上了旅游公路。一路上,隔三差五的路灯也照亮不了什么,直到妙洁寺的高石梯下。
寺院里的灯光在高处就像是一个透心的大灯笼,她止步停心,直到“吱嘎”一声传来,那是沉实的寺庙大门和门轴的摩擦声,灯笼被折叠成了一条直立的光线。
这已是晚上八点后,是关寺门的时间了,只是寺人又得为眉睫这样晚归的住客留下一线光亮。这无语的提示使眉睫一口气就上到了寺庙,心里的湿气也憋出了好些。
妙洁寺是有公用洗澡间的,沐浴后,她甚至于清爽了起来。但是,妙洁寺又是有蚊子的,刚要入眠,就被蚊子叮咬醒了。不能在寺庙杀生,也就用手赶蚊子,这些蚊子却来劲儿了,叫来了窗外的同伙,嗡嗡嗡地轮番地对人轰炸起来。
她只好起身,关了靠山的大窗,穿严实长衣长裤,又穿了两层袜子,把毛巾搭脸上,两手缩进袖口里,在里面抓紧袖口。就是这样,脚也是一下一下地痒痒的,牙长的老蚊子还是叮穿了两层袜子,只是用不上太大的劲儿了。
也更睡不着了,闷得全身是汗,只好听蚊声。半夜后,风把屋瓦刮得沙沙响,接着是闪电响雷。屋瓦上几点滴答后,山雨急冲冲地下来,且有冰雹击在老瓦上的铛铛声。哗哗的雨随风势泄在屋瓦上,她起来了,稍微打开了一点儿窗户,电光火闪中是一条条山雨的飘线。但没有一丝雨飘进来,干脆大开了大窗,山雨依然没有飘进来。可山风是向里吹的,竹林的风夹着松涛声,爽爽地往屋里灌,闷热出的湿粘粘的身体已被山风吹得干爽。
她不到十岁时就在寺庙住过,那是在喜马拉雅山那边。她母亲的一个妹妹也是出家人,放暑假后,她去看她出家的姨妈,帮她扫寺院,也在那个寺院住过一段时间。那边的寺院都是红橙色的砖石建筑,没有伸出丈许的倾斜木梁瓦屋檐,也就不可能在暴风雨中还能观雨和享受清凉。
这楠木殿的斗拱使屋檐可以往外几乎无限伸出,其角度和屋瓦和瓦沟的合理的分流与抗击,又真是巧夺天工的。她目测了一下,上面遮雨的屋檐有丈许,下面接水的屋檐又多伸出一些。就在她的眼皮下,一排压阵的横瓦后,是淌水的立瓦沟。雨一点没小,似乎更大了,冰雹在夜色下,在瓦上,蹦出白闪闪的光影。
雨过三泼后慢慢地停下来,咕咕的水声从寺下溪谷传上来。吹进窗户的风也冷嗖嗖的,像是深秋的风,甚至于有冬寒的感觉。
蚊子的翅膀似乎被寒凝了,再没有蚊声。眉睫和衣睡,直到铛铛的钟声把寺庙敲醒。她看了一下手机,正好是五点钟。钟声很短暂,似乎就那么几下,接着是沉寂。
片刻后,有规律的钟声响起,长音与短音及间歇掌握得非常好。鼓声比钟声更好,也听得出来,钟声和鼓声是出自同一双手。钟鼓交错了,这是催尼众上殿的钟鼓声。
眉睫起来后有些急促地系上鞋带,手指的灵活都被急迫的心情带去了,反倒比平时多花了时间系鞋带。她尽量不走出声,下楼右拐过圆洞门就是正殿,也还未有尼众上殿。鼓声依然击在她的心窝里,神弦上,她屏吸定神,再扬眼。
鼓声微闪,些微的一闪,那是心神的颤动。她们彼此相距五米,之间有前、中、后三根柱子。但又刚好没有挡住彼此视线,亮出了处子般的女尼,也亮出了早已不漂亮的肥墩墩的眉睫,她直勾勾地看着她。女子脸上为此飞红,只是金色的经幢、帷幔和三身佛像更为庄严的金身,模糊了那条云彩般的绯红。佛袍罩住了她的身躯,但她要是在俗世,就是当年的丹荷,眉睫把她当丹荷了。
尼众们陆续上殿,眉睫穿过殿堂,心慌中带着喜悦,不知不觉走到了寺右边更高处的罗汉堂下。天色刚刚有些泛蓝,上方横卧的罗汉堂就像是一活生生的巨型罗汉。两边的屋翘是举起的摊开的双手,背景是泛蓝的天,青黑的山。
回身望下,寺庙屋顶整体上形成了一大块斜平面。随着天色的变幻,上殿、下殿与山门建筑的区隔出现了,也以更清晰的线条表述出古寺建筑的和谐比例。
六点半左右,尼众和住店的居士就到香积厨吃斋饭了,也有领了斋饭后端起就走的。香积厨外是有一边游廊的茶园,斋饭后不久,看茶园的三十来岁的女子也刚从山下上来。
眉睫是勤快人,就帮这看茶的女子搬桌搬椅。俩人共同把木桌子、竹椅子从香积厨的边房里搬到露天来。
“喝啥子茶呢?”看茶的女子很感激他,这种问法就不是对一般茶客的口气。
“你们这里的人喝啥茶?”
“一看你就是会喝茶的人。我们这里的师傅自己做的茶才是好茶,不在乎贵不贵,都说这里师傅自己做的茶好喝。”
“那当然喝师傅做的茶。”
看茶女子进屋后,很快就一手提着五磅的塑料壳开水瓶,一手承着放盖碗的托。恰当地站到眉睫面前,又弯下身子放茶瓶。眉睫敏捷地从托盘上接过茶碗一套。女子又是感激,十块钱的茶钱非只收一半不可,不然就要生气。
“你慢慢喝哈,当家师傅找我有些事。”看茶女子转身离开,看到眉睫坐在露天,又关切地补了一句:“待会儿可能还要下雨,要是下雨了,你就搬到游廊里面喝哈。”
眉睫把竹椅拉了两下,靠近木方桌。揭开茶盖,细嘬一口,醇清带香,是好茶,好山水的茶,是好山水泡出来的好茶。又为此收紧了眉头,因为,在她的民国小院里,有一自称是这一方的茶客就说她的竹叶青不是时空山的竹叶青。当时,她以为是这茶客显摆自己的不俗的茶味觉,这下,自己到是品出了不同。
云滚动了起来,天越变越黑,放生池里的团鱼、乌龟都爬上石山了,确实是要下雨了。眉睫便提前把木方桌搬到游廊里,游廊下,是一片香樟、楠木林的斜坡。
滚雷之后,风雨凑至,风比雨大,雾气更隆。一切都被云雾包裹,包括眉睫自己,又如同浮现在云海中。突然,似乎是突然,空濛里传出唱经声,集体的唱经声。
雨停后,雾散了,经声也停了。这唱经声来自香积厨斜后靠红寺墙的大院落,眉睫踩着雨后又有青苔的青滑石面,小心翼翼的走过去。这大院落的老木门又小得很,且是虚掩着的,门外到有一不张扬的竖牌,白底黑字:时空山妙洁寺陀尼班。
陀尼,是佛门内的称呼,也就是通常所说的尼姑。这里是培养小尼姑的佛门教育场所,眉睫心里也就出了声音:“雨雾苍茫陀尼庵”。
“庵”好像把妙洁寺变小了,但有诗趣;糟糕的是,她怎么想,也想不出下一句了。
这个时候,击鼓的女子在她心里突然闪现,心觉这击鼓的女子就是出尘的惊鸿色,可又找不到相应的诗句,恨自己不是小古,没有诗才。
蝶恋前方的紫荆花,紫荆花淡紫淡韵,墨蝶穿梭其中,时而翻飞,时而隐而不见,或晃一下而不知踪影。放生池石栏上是腥红的花,小小的花盆中的露放,不张扬,这是点缀在古寺大庙中的色块,空寂中的生命。再远些是稍大盆的灯盏黄菊花,在那里,没什么似的。
仰头看,云层上有白晃晃的一团,那是就要出来的雨后太阳。她把小方桌和竹椅子搬出游廊,又回身端起游廊宽扶手上的茶。这个时候,看茶的女子已经回来了,太阳也出来了。放生池上方的小平台上,多出一个着土黄色佛袍,偏胖但白净得很的青尼。她在晒太阳,还戴了遮阳帽,手里拿了一本佛经。
看茶的女子和眉睫打过招呼后,也就上去与她聊天:“又来晒太阳了。”
“补钙嘛。”白净的女尼是北方人的口音。
眉睫感觉自己是第三者了,也就喝了一大口茶后,把茶盖翻过来,少无声息地绕离了。她回到楠木殿的楼上,收拾后,再把床上理了一下,拉开里窗的不太好扯的杏黄色绒布窗帘,关了灯,把屋门关了,又把没锁死的老锁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