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一九四五年初夏的一天中午,天色渐渐昏暗下来。不一会,乌云像波涛汹涌的海浪一样,滚滚翻腾起来。
霎时间,“咔嚓——”一声巨响,一道闪电,像一条腾起的火龙,在黑色的云团中间霍地窜动,又迅速地销声匿迹了。又是“轰隆——”一阵巨响,惊心动魄的炸雷声,在天空中轰鸣起来,一声连着一声。瞬时之间,大上海鳞次栉比的大厦,顿时失去了清晰的轮廓。风,呼啸而来,将马路、街道地面上的尘土和树叶旋起,在空中盘旋翻转,忽地又飘撒落下。
渐渐的,天色泛白,豆大的雨滴,像断了线的珍珠,噼里啪啦地从天上掉了下来,掼在地上。在地面上,撞出一朵朵小雨花。干燥的地面,被砸成铜钱大小的雨花,湿润了一片。渐渐的,低洼的地方,就形成了一条条流淌的小溪,带着灰尘和落叶,奔泻到苏州河,黄浦江,流入了大海。
眼前的整个视野,就像是一副巨大的白色雨幕,在风中摇曳着。一阵狂风呼啸而来,那雨帘像薄纱的雨幕一样,一会儿飘过来,一会儿又刮过去。从远处看,雨幕又像是在风中漂浮不定的纱巾,任由狂风胡乱摆布。
恰在这时,在上海滩恒茂里的路上,有五个身穿黑色马褂的便衣警察,手里拿着二十响的驳壳手枪,一路小跑,飞速穿街过巷,奔向一家名叫德茂大酒店的方向。
德茂大酒店的二楼,在一间豪华包厢里,有两位身穿西装革履的绅士,一边饮酒,一边慢声细语地谈天说地。
坐在首席座位上的是一位中等身材的绅士。他脸庞清瘦,白净。眼袋鼓起的眼睛上,戴着一副金丝眼镜。他说话的时候,食指和中指间夹着一只雪茄的左手,随着说话的快慢,在空中有节奏地舞动着。他的名字叫廖忠德,是一位中共地下党员。他的公开身份是苏浙皖三省绥靖军司令部,驻上海的高级军事参谋。在上海极斯菲尔路76号,中华民国国民政府里,还有一间办公室。坐在他的对面,是一位身穿长衫的雅士,名叫滕小平。他是上海一家汪伪政府报社文艺副刊的一名编辑。
廖忠德对滕小平说:“现在,整个国际形势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意大利的法西斯政权已经垮台了,日本鬼子也是兔子尾巴长不了。你必须要认清当前的革命形势,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滕小平的两个眼睛珠子,像定了神似的,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廖忠德,全神贯注地听着。滕小平也偶尔说上一两句恭维的话,他说:“我是一个文化人,一个报社的文艺副刊的编辑。我想,你们共产党人是不会为难我的,国民党也不会来为难我。你们有什么需要我效劳的,只管吩咐一声,只要我滕某人能办得到的,我一定甘效犬马之劳。”
滕小平说话态度诚恳恭敬,他说:“现在,整个市面上,消炎药都受到了严密的监视,我可不敢去捅这马蜂窝。那些人,可是杀人不眨眼的侩子手啊,如果被他们发现了,或是稍稍露了一点蛛丝马迹,我们全家人的性命可就完了。你让我为你们筹集消炎药,这不是在为难我吗?他们不是人,是恶魔啊。”他看了一眼廖忠德,继续说:“我死了不要紧。但是,我不能无缘无故地让我的家人也为我殉葬呀。我没有这个权利,替他们选择死亡。我的权利只有一个,就是让他们的日子过得更加幸福美满。”
廖忠德举起酒杯,和滕小平举起的酒杯碰了一下,他抿了一口酒,说:“我们共产党人,胸怀祖国,放眼世界,为全世界的劳苦大众谋福利。当前,我们首要的任务是为抗日根据地的民众排忧解难,帮助他们解决缺医少药的困境。当然,你的家国情怀,我无可非议。我们每个中华民族的有血性的男儿,都具有一种优秀的品质,那就是当国家遭遇到危难的时候,我们都会毫不犹豫地舍小家保大家。在中华民族的历史上,像文天祥那样具有大格局的文人还少吗?他们热爱民族,热爱祖国,用自己的实际行动来谱写出留取丹心照汗青的豪言壮语,难道不让我们可歌可泣吗?难道不让我们感到骄傲和敬仰吗?”
滕小平用右手的食指,将滑落到鼻梁上的金丝眼镜,往上推了推。然后,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端起酒杯,抿了一口。说:“我滕小平也是一个有血性的五尺男儿,为了民族的利益,我也可以舍生取义。但是,我没有权利要我的妻子陪我丢了性命,我更没有权利替我的孩子做出生死的抉择。我的义务就是要去好好呵护他们,保护他们。”
廖忠德说:“我们每个人都有七情六欲,我们共产党人也不是圣人,也同样也有七情六欲。也许,我们的感情更丰富,仁爱更宽厚,爱憎更分明。你说明的顾虑,也是人之常情,我完全可以理解。现在,有两种方式,你也可以选择。为了安全起见,你可以先护送你的家属先出城,到我们的根据地去,我们热烈欢迎他们投身革命,去其他地方也可以。还有一种方式就是你和你的家属随药品一起出城,我们全力以赴保护你们。”
廖忠德拿起酒瓶,给滕小平倒了一杯酒。随后,他也给自己倒了一满杯。廖成德举起酒杯,望着滕小平说:“筹集消炎药的事情,你可以慢慢考虑。这方面,我们筹集的渠道很多。可抗日救亡的大事,必须要从现在开始,希望你竭尽全力。否则,等到抗日救亡胜利了,人民是不会原谅你的。我们的原则是,革命不分先后,只要你主动和人民站在一起,我们随时欢迎你站到人民的一边。”
滕小平举起酒杯,站了起来。他严肃认真地说:“感谢共产党和人民对我的信任。现在,我决定了,我要跟共产党走,做一名有血性的中国男人,我们全家随同药品一起到解放区去。”
廖忠德举起酒杯,一口喝干了杯中的酒。然后,他放下酒杯,走到滕小平的跟前,双手握住滕小平的手,高兴地说:“滕小平同志,解放区人民欢迎你。”滕小平也激动的双手紧紧地握着廖忠德的手,久久不愿松开。
“咚咚咚,咚咚咚。”从楼下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脚步声没有停止的间隙,一直延续到二楼豪华包间的大门前。
廖忠德警觉地拔出手枪,闪到一个圆柱的后面。滕小平一时惊慌失措,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他直愣愣地发憷,不知道如何是好。
廖忠德对着滕小平说:“不要惊慌,快躲到柱子后面去。”
没有敲门的声音,包厢的大门就被推开了。突然,闪进来一位十五六岁的毛头小伙子。他就是滕小平的内弟,名叫刘宏磊。他神情紧张,谨慎地回头望了一望,赶紧又关上了大门。他向室内四处扫视,看见了躲在圆柱后面,已经伸出头来的滕小平说:“姐夫,快跑。日本鬼子把我们的药店老板给抓起来了。他们获得了线报,说我们老板大量囤积消炎药品,是企图出售给国民党或共产党游击队,良心大大的坏了坏了的,要死啦死啦的。我们被赶到药店大厅,听日本鬼子又和二鬼子说了,凡是和药店老板有密切往来的,统统的都要抓起来,严加审问。”他喘了口气,又说:“日本鬼子走了之后,我就跑到家里,告诉了五姐,要她先到外面躲躲再说。五姐告诉我,说你在这里,要我赶紧通知你快跑。姐夫,你还是先躲躲再说吧。”他喘了口气,气喘吁吁地又继续说:“最近一段时间,我看见你经常和我们老板在一起,嘀咕来,嘀咕去,我担心这件事情和你有牵连。所以,我这才一口气跑到家里,又从家里跑到这儿来。”
滕小平脸色煞白,惊慌失措地问:“饭店门前有没有什么嫌疑情况了?”
刘宏磊说:“没有。这年头,万事都得要小心谨慎一些。隔壁王老板家,一家一十五口人,无缘无故就给日本鬼子给杀害了。说什么,他们家老老少少全部通共。其实,王老板只是宅心仁厚,经常布施在门前乞讨的穷人。”
本身就胆小如鼠的滕小平,听了刘宏磊这一席话,早已吓得两腿发颤,六神无主了。他傻呆呆地望着廖忠德,似乎想请他拿定主意。
“走。”
滕小平正要去拿风衣和礼帽时,被廖忠德制止了。
廖忠德对刘宏磊说:“你这个小鬼头,道是很机灵。”廖忠德从衣兜里掏出皮夹,抽出几张钱币,交给了刘宏磊。“你去前台说,楼上的两位先生老酒吃多了,在茅房里呕吐不止,他们要我来帮他们买单。办好了,你就一个人赶快先走,越快越好。”
廖忠德对滕小平说:“走,我们走后门。”
廖忠德和滕小平刚走不久,几个穿黑色马褂的人就冲进了德茂大酒店二楼上面的豪华包厢里。他们发现衣服和礼帽还在,就开始气势汹汹地叫喊起来了:“东西还在,人没有跑。店小二,客人呢?”
店小二一边往二楼的豪华包厢方向跑,一边呼应说:“在茅房呢。”
两个穿黑马褂的家伙跑到茅房里,一间蹲便池一间蹲便池的找,找了个遍也没有发现他们的踪影。他们气急败坏地跑过来,冲到店小二的跟前就是几耳光。店小二给这伙强盗打得是两眼直冒金光,往后踉跄了好几步,把路给让开了,这帮畜生才向外追去了。
这伙身穿黑马褂的家伙,都是职业特务,绑架,盯梢,抓捕,这些都是他们日常干的勾当,像老猫上锅台的一样,既老道,又熟套。不一会,就追上了廖忠德和滕小平他们。为了掩护滕小平,廖忠德拔出手枪,对滕小平说:“你从这条巷子出去,我往前走,我来掩护你。”
滕小平犹豫了一下。廖忠德说:“快走,要不然就来不及了。”滕小平转身顺着一条小巷道跑去。廖忠德快步跑到另一条小巷道的拐角处,侧身躲到墙后,回头看了看,没有瞧见那五个身穿黑马褂的人跟上来。他大声咳嗽了几声,想将他们引到自己的这条巷道来。不一会,廖忠德听到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朝自己这个方向跑来,他也迅速地撤离了。
那五个身穿黑色马褂的人追了许久,光见踪迹,不见人影。于是,这伙人就大声嚷嚷起来:“站住,再不站住,我就开抢啦。”廖忠德也不应声,只是一个劲地拼命地往前跑,和他们在这巷道里兜圈子。
这伙人是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吃肉不吐骨头的东西。他们还没有分辨谁是谁,就一边追,一边开起枪来。“呯,呯,呯——”一阵阵枪声,引起各路巡逻的日本鬼子朝这边包抄过来。廖忠德掏出手枪,抵抗了一阵后,被乱枪打死在巷道里。
滕小平几天之后,在报纸上看见了这条消息,吓得他是浑身直颤。他想,这些共产党员人啊,也太可怕了。为了保护别人,宁愿抛弃自己的生命。这些人,都是些什么人啊?难道他们的脑海里只有党和根据地的人民?太可怕了,幸亏我还没有跨进这道门槛,跨进去了,那还不是和他们一样,整个人还不是都给赤化了。罢,罢,罢,我还是安安稳稳地守着我的妻儿老小吧。让他们去为理想而奋斗吧,让他们去为建立新中国而前仆后继吧。我,安安稳稳过我的日子。我,靠我这支笔杆子,在日伪统治区能混口饭吃,在国统区也能混口饭吃,难道在将来的共产党天下我就混不到饭吃了?我想,混一碗饭吃吃,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吧?
滕小平暗暗拿定了主意,怀揣着这样的念头,就像一条蛰伏的冬眠小虫一样,在大上海里隐藏了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