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瑟瑟,细雨蒙蒙。清晨,蕙玛市作协的大院里,有三个戴着黑袖章的人,拿着大扫帚,清扫着路面。
道路的东边,有一排宣传橱窗,张贴着报纸和号外。橱窗下面的墙墩上,张贴着一排一张连着一张的白纸横幅标语,白色的纸张上书写着一排黑字:打倒汉奸、叛徒、现行反革命分子。
晚上到家了,滕小平扫了一天的马路,坐到椅子上,已经像是要瘫痪了一样,赖在椅子上,半天也不想挪动一下。一天的劳动,累的是腰酸背疼,筋疲力尽,就连口渴,嗓子要冒烟了,也懒得伸手去够那放在桌子上面的大茶壶。
刘淑娴一直在一旁唠唠叨叨的埋怨他,滕小平不是不想理她,实在是累得连一句话也懒得说了。在心里,滕小平现在比谁都清楚,自己在历史上本来就有污点在那里,人家硬要是把它搬出来晒晒,见见阳光,自己又能怎么着呢?我现在算是想通了,老婆也好,同事也好,最好的解释就是不说话,最好的抗拒就是不敢抗拒。不说了,一切都是我的错,我认罪,我认认真真接受劳动改造,接受思想教育,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大人的事情,孩子也遭罪。在人前,在背后,那些毫无掩饰的讥笑和那肆无忌惮的嘲笑,只能全当是耳旁风了,左耳朵进右耳朵出。那些指名道姓的责骂,那些无事找事的欺凌,有的人能忍,能低三下四的避让,可性格倔强的滕磬笛,她怎么会忍呢?三句两句说翻了,那就是干仗的事情。
一天下午,滕磬笛放学回来,刘淑娴看见了,滕磬笛的小脸上,有一块青淤,头发也散乱蓬松起来了。小辫上,头绳不见了,小辫也散了一半。刘淑娴问她,她死活就是不说。问一句,她就把话岔开。再问,她就来火了。
滕磬笛不耐烦地说:“老妈,你烦不烦呀。妈妈,您赶紧烧饭啊,我都快要饿昏了。我晕了,我晕了。”说着说着,她还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似的开起玩笑来,“我晕了,我晕了——”,一手捂着头,一手扶着椅子,假装头晕的样子,坐下去了。
刘淑娴一边忙着做饭烧菜,一边小心谨慎地偷偷瞅了瞅滕磬笛几眼。看看,这一点大的孩子,性格怎么就这样的倔强呢?孩子越像是没事的样子,自己心里是越难受,酸溜溜的,不是个滋味。
滕磬笛似乎早已习惯了,无论家里发生什么事情,她都像是满不在乎的样子,即使偶然看见爸爸在进家门的时候,忘记取下胳膊上的黑袖章,妈妈朝爸爸挤挤眼睛,她也假装没有看见,曾来就不多问一句话。
一天晚上,刘淑娴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她考虑了很长时间,实在是忍不住了,她推了推滕小平说:“小平,我想把滕磬笛送到农村去寄养一段时间,你说好不好?”
“怎么啦?我还没有疯,你怎么就疯啦?”滕小平发火了。
“你也不想想,一个女孩子,怎么会经常和同学打架?还不是因为你呀。”刘淑娴埋怨地怼了滕小平一句。
刘淑娴又换成了商量的口气,说:“我是说,孩子现在正处在生长成熟期,身心健康才是最重要的头等大事。孩子精神压力过大,出了事情,到那个时候,我们再后悔也都晚了。”刘淑娴停顿了一下,看了滕小平一眼。滕小平没说话,刘淑娴又说:“学校现在已经放假了,我们单位的老刘,他们和我们家的情况一样,他们就把孩子送到她农村的大姨家去了。”
滕小平想了半晌,才慢腾腾地说:“那好吧。”
一天晚上,刘淑娴对滕磬笛说:“磬笛,你看,你们学校现在已放假了。我想,你还是到农村去生活一段时间吧?”
“妈,我想在家看书。”
“哎呀,孩子,你看书,你在哪里不都是一样看书呀?你到农村去,我们给生活费,你在那里,生活上有人照料,又不会影响你看书,有什么不好的呢?”
滕磬笛点点头,说:“那好吧。不过,你和爸爸一定要经常来看我。”
“乖孩子,我们每月都给你送生活费,我们怎么不去看你呢?”
滕磬笛到农村去,已经有好一段时间了。孩子天天在身边转来转去,刘淑娴感觉不到什么,可孩子一旦不在身边了,特别是下班以后回到家,心里怎感到有些空唠唠的。刘淑娴心想,我这是想孩子了。
时间过得飞快,有一天晚上,刘淑娴吃罢饭,在公共自来水池里洗碗,无意中抬头望见有个小孩,犹犹豫豫地在大院的门口转悠,又想进来,又有些胆怯。天黑了,又有些看不清楚,朦朦胧胧地看像是滕磬笛。刘淑娴以为自己是想孩子了,这才出现眼前的幻觉。
这个孩子慢慢腾腾,越走越近了。是的,是我的小磬笛自己一个人回来了。刘淑娴看清楚了,连忙放下碗筷,跑着迎了上去。滕磬笛看见妈妈跑过来了,她也跑着迎向妈妈,一头扑在妈妈的怀里。刘淑娴刚把孩子抱入怀中,只听见滕磬笛哇哇地失声大哭起来。滕磬笛如此委屈的样子,让刘淑娴心里真不是个滋味,孩子像是受到了意想不到的磨炼。
孩子哭得越伤心,刘淑娴的心里就越难过,她紧紧地把滕磬笛拥抱在怀里,许久许久,她这才把孩子的脸捧在自己的眼前,愧欠地仔细瞧着。看到孩子委屈的样子,心头一酸,自己的眼泪也涌入了眼眶,噙在眼里。她忍着,想不哭,可没忍住,竟控制不住,落到了滕磬笛的脸上。
刘淑娴忘记收拾了碗筷,拉着滕磬笛走进屋里。她看见滕磬笛散头乱发,一只小辫头绳丢了,头发散乱着,另一只小辫上的红头绳也滑落到辫稍上,松散着。散乱的头发上,还粘着许多稻草屑。
滕磬笛在家时,最爱干净了,小脸始终是白白净净的。现在,她那稚嫩的小脸蛋,像个大花猫似的,这里一块灰迹,那里一块污垢。衣服上的小碎花已被灰尘抹去了色彩,不仅仅是一身的汗臭味,而且这里不是一块泥巴,就是那里有一片尘土,活脱脱地像个流落在街头上的小乞丐。
滕磬笛的身上还背着一个包袱,是用一件上衣扎成的,包袱里面像是包着小磬笛所有的家当。两只衣袖,一只从右肩搭到胸前,另一只从左胳肢窝穿过,两只衣袖在胸前打了一个结,系得紧紧的,驮在背上。刘淑娴是越看越心酸,孩子遭罪了,像一个小难民,逃荒回来了。刘淑娴一会儿捧着滕磬笛的小脸瞅瞅,一会儿又情不自禁地抱在怀里,不停地抚摸着。
滕磬笛伤心地哭了好半天,过了好大一会,这才渐渐平静了下来。刘淑娴这时才抽身去厨房烧水,准备给小磬笛洗澡。滕小平回来了,看见孩子,先是一惊。当他看见小磬笛泪痕满面,站在屋子中间瑟瑟发抖的样子,做父亲的,心里也酸了。他把女儿拥抱在怀里,不断地用手抚摸着小磬笛的头,直到刘淑娴将洗澡水准备好。
滕小平走出门外,把门关好。刘淑娴将小磬笛的衣服一件一件脱下来了,外套是脏的。内衣,每一件都有汗臭味了。里面的衣服,汗臭味越发浓烈,有的竟有一股令人作呕的汗臭混杂着鱼腥的恶臭气味。
冬天里,天气寒冷。刘淑娴将小磬笛的衣服脱光了,小磬笛竟然没有一点不惧啪寒冷样子,像是早已受惯了寒冷的气候。就在刘淑娴刚开始给滕磬笛洗澡的时候,小小岁数的孩子,竟然身不由自地深深地叹了一口长气,这是滕磬笛到家以后所叹的第一口气,像是定心稳神的叹息,又像是在舒缓一下自己的身心。在刘淑娴看来,仿佛孩子刚刚从噩梦中惊醒,一阵惊恐之后,这才慢慢缓过神来,原来这只是一场噩梦。到家了,噩梦结束了。
刘淑娴拿着洗澡毛巾,轻轻地在小磬笛身上擦拭着。那灰垢,像一条条小蚯蚓一样,从小磬笛的老颈脖,后背,前胸,一条一条地滚落下来。慢慢的,小磬笛的身体被刘淑娴擦红了。虽然还没有看见原来的白净,可刘淑娴不忍心继续再擦了。
小磬笛赤裸着身体,站在洗澡盆中间,刘淑娴舀了一瓢又一瓢热水,从小磬笛的头上浇了下来。第一瓢水,从头上流下来的是污水。第二瓢水,从头上流下来的是清水,顺着肩膀流到胸前,又是污水了。洗澡盆里的水,渐渐地又变浑了。刘淑娴不停地拿着水舀,一瓢一瓢地舀着,一次一次地浇着,一盆一盆地倒了,直到从头发到脚,流的都是清水,刘淑娴这才罢手。
妈妈不停地用温水往小磬笛身上浇,小磬笛说:“妈妈,真舒服,有妈的感觉真好。”说着,又哇的一声,哭了。
刘淑娴将小磬笛搂在怀里,抚摸着她的头,她的面颊,很长时间,小磬笛这才停下来,可她的抽泣和颤抖还没有停止。
刘淑贤自己也哽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