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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雪了。雪花像顽皮的孩子，落到树上，也就赖在上面了，非要待到太阳晒到屁股，它才肯从树上滑下来，溜到地面上。
今年的冬天，雪花飘的特别早，秋暮冬初，地上已是一层厚厚的皑皑白雪了。
晚上，刘淑娴和滕磬笛在家围着小煤炉，一边烤火，一边等候滕小平回来吃晚饭。
“咚，咚，咚——”刘淑娴听见三声清脆的敲门声，心里咕咚了一下，悸起了一阵恐慌。刘淑娴被这文明的敲门声音搞怕了，这种声音，有好几次，把她家的生活搅乱得一塌糊涂。她慢慢地站起来，胆怯地走到大门口，站在紧闭的门后，轻声地问：“谁啊？”
门外的声音仍是温和的语调：“请问滕磬笛在家吗？”
滕磬笛听说是找她的，腾地就站起身来，走到门口，跨过还在一旁犹豫的妈妈，随手把门拉开了。
门前站着两位解放军叔叔，一前一后站着。站在后面的解放军叔叔身旁，还站着一位老人家。滕磬笛一眼就认出，他是我们的街道主任。他特受人尊敬，在我们这里，无论是老人还是孩子，大家都称他为王大爷。王大爷对刘淑娴说：“你这个小丫头，几天不见又长高啦。”
“王大爷，您老人家身体还是那么硬朗，好人多福。王大爷，您老人家有事吗？”刘淑娴仍堵在门口，笑着，小声问道。
王大爷笑呵呵地望着滕磬笛说：“哎呀，丫头，咋就不能请我们到屋里坐着说话呢？”
刘淑娴往旁边让了一步，客气地说：“请，快请，王大爷，瞧您老人家说的。请王大爷和这两位解放军同志到屋里说话。”
滕磬笛也往旁边让了让，做了一个调皮的动作，将手臂往屋里一挥，满面春风地说：“王大爷，您请，解放军叔叔，你们请。”
王大爷用手指点了点滕磬笛，说：“这丫头，还是那样调皮。”
“王大爷，人家都快初中毕业了，还叫人家小丫头呀？”
“不叫你丫头，叫你什么？我只见过人家长岁数，还没有见过人家长辈分的呢。”王大爷将滕磬笛拉到跟前，对两位解放军同志说：“这丫头就叫滕磬笛。这位解放军叔叔，就是咱们蕙玛市的军代表，齐志轩同志，这位是小陈同志。”
刘淑娴匆忙拿出三个搪瓷茶杯，倒了三杯白开水，双手端给了王大爷和两位解放军同志，说：“请喝水。”
军代表齐志轩同志，身材高大，健壮魁梧，浓眉大眼，目光炯炯有神。他环视了一下这间小屋，最后把目光落到滕磬笛身上，亲切地说：“滕磬笛同志，想当兵吗？”
刘淑娴听见“想当兵吗？”，心情一激动，顿时心就“嘣嘣”跳了起来，高兴得满脸彤红，梦寐以求的希望，终于看到了曙光，滕磬笛当兵有希望了。
刘淑娴给弟弟写的信，就像石沉大海一样，既没有收到他的回信，也没有听到任何消息。她知道，这不是一件小事，弟弟也许真的很为难，所以她也不敢抱太大的奢望。时间久了，渐渐的，刘淑娴也就把这件事情给淡忘了。没想到，今天喜从天降，家里来了这两位解放军首长，开门见山就问滕磬笛想不想当兵，这话很明确，难道她听不出来吗？她满脸涨红，急忙抢过来说：“想当兵，想当兵，她早就想当兵了。”
“滕磬笛同志，你说说看，你为什么想参军啊？”
“我从报纸上看到，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可以天天学习毛主席著作。”
“是啊，还有呢？”
“还有……”
“部队的生活很艰苦，经常要行军拉练，无论是冬天还是夏季，无论是刮风还是下雨，训练从不间断，你能经受住这种艰苦的生活磨炼吗？”
“报告首长，我能。我保证做到，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滕磬笛学着解放军战士站立的姿势，很干脆地回答。
“这是一份应征入伍报名表，滕磬笛同志，你要认真填写。”
“是，首长，我一定认真填写。”滕磬笛接过表格，挺直身体，学着电影里的解放军战士，立正，敬礼。
“小姑娘，素质不错。”那位身穿四个兜的解放军首长转过头来，和另一名解放军战士说着。
屋内喜气洋洋，洋溢着欢乐的气氛。
第二天上午，阳光明媚，刘淑娴请隔壁的许阿姨代为请假，没去上班。她带着滕磬笛，拿着已经填好的应征入伍报名表，去滕小平单位签字盖章。
去作协的路上，刘淑娴在一家代销店里称了半斤糖果，买了一包大铁桥香烟，一路兴高采烈。
路上，刘淑娴不时地扭过头来望着磬笛，见她面颊冻得彤红，呼吸出来的气息，在空气中形成一阵阵白雾，飘溢出来。
到了作协，刘淑娴跑了好几间办公室才知道，现在作协的公章掌握在工宣队的手里。刘淑娴心里发麻了，可她还是硬着头皮，走进了工宣队队长刘诗源的办公室。她笑容可掬，态度谦和，站在刘队长的办公桌前，说：“刘队长，你好，请吃喜糖，请抽支喜烟。”刘淑娴说着，将糖果和香烟放在刘诗源的桌上。
“哈哈哈，老大姐，什么喜事啊？”说着，像老熟人一样，拿起一颗糖果，掰去糖纸，放进嘴里，笑嘻嘻地说：“老大姐，一看我就知道，你是劳动人民，本本分分，老老实实，说，什么事？只要我刘诗源能办到的，你只管说。”
“我是东方红机械厂的老工人，孩子当兵。这不，麻烦领导来了。”
“孩子当兵，这是好事啊。一人当兵，全家光荣啊。拿来，把应征入伍报名表拿来，拿来给我看看。”
刘淑娴双手将应征入伍报名表递给了刘诗源。刘诗源欠着身子，满脸笑容地接过报名表，坐稳之后，拿着征入伍报名表开始看了起来。或然，刘淑娴看见，刘诗源脸上的笑容僵滞了，像是突遇寒流，一下子就凝固了。渐渐的，刘诗源的脸，那种阳光灿烂的笑容坍塌了，双眉紧锁，乌云逐渐布满了整脸。终于，他板着面孔，严肃认真地说：“你是滕小平的家属？”
“是啊，我是滕小平的爱人刘淑娴。”
“家属就家属，什么爱人不爱人的，我们这里不兴小资产阶级臭知识分子的那一套，你们这样的家庭，孩子还想到部队去？”
“是的，孩子自己想到部队去锻炼锻炼。”刘淑娴忍气吞声地说。
“部队是毛泽东思想的大学校，我们绝不输送那些叛徒、汉奸、反革命分子的子女到部队去。部队是我们的红色阵地，我们要坚决保卫我们的红色阵地，绝不允许任何坏人污染我们的红色阵地。”
“我们的孩子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根正苗红。现在，我们把她送到毛泽东思想大学校里去学习，事关培养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的大事，你怎么说是污染革命的红色阵地呢？”
“你们这样的家庭，孩子能是根正苗红吗？我们坚决不能让有严重家庭问题的孩子混入到我们的革命队伍里去，这是反修防修的需要。你们回去吧，我们是坚决不会同意的。”
“你……”刘淑娴被刘诗源气得说不出话来，嘴唇发紫，面颊抽搐，浑身直哆嗦。
“你们回去要老老实实接受社会再教育，争取早日重新做人。”
滕磬笛鼓着小嘴，气呼呼地跟在妈妈的身后，无精打采地走出了工宣队的办公室。滕磬笛暗暗发誓，从今以后，我要发奋学习，争取做一个合格的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让你们这些人好好看看。
滕磬笛搀着妈妈的胳膊，走到了作协的大门口，迎面碰见了两位解放军同志。这两位解放军，就是昨天晚上去过我们家的那两位同志。刘淑娴看见了他们，就像见到了亲人一样，心里的委屈一下子化成了眼泪，刷刷地流了下来。
这两位解放军同志从刘淑娴潸然泪下的脸就猜到了大概。齐志轩同志伸出手，表情严肃地说：“请把应征入伍报名表给我。”
刘淑娴犹豫了，仿佛这表格拿在自己手里，滕磬笛应征入伍的事情就还有希望。这份表格一旦还给了齐志轩，一切希望就化为乌有了。她把那张应征入伍报名表拿在手里，攥得铁紧。
战士小陈说：“刘阿姨，我们首长不放心，他担心工宣队的同志不给你们盖章。所以，首长这才亲自赶来，准备给工宣队的同志打声招呼。没想到，我们在这里遇见了。李阿姨，请你把滕磬笛的应征入伍报名表交给我们首长。这件事情，我们来办理，这样可能会顺利一些。”
刘淑娴这才双手将滕磬笛的应征入伍报名表递给了这位解放军首长，她向两位解放军同志深深地鞠了一躬，说：“首长，谢谢你们。”
齐志轩接过表格，大步流星地向作协工宣队的办公室走去了。
工宣队长刘诗源斜靠在办公桌旁的座椅上，将两条腿翘在办公桌上面，仰脸望着天花板，嘴喔成圆形，不断地吐着烟圈。烟圈向前猛地一蹿，一个接着一个，渐渐的扩大，慢慢的散开。就在他聚精会神地吐烟圈的时候，有两个人闯入了他的视线。他们戴着军帽，军帽上有颗五角星，衣领配着鲜艳的红旗。
刘诗源慌忙站起来，迅速地把烟头扔掉，两腿迅速站立，热情地伸出双手，说：“解放军同志，你们辛苦了。向解放军同志学习，向解放军同志致敬。”
“这位首长，是我们蕙玛市的军代表，齐志轩同志。”小陈介绍说。
“热烈欢迎军代表同志光临指导。”刘诗源把齐志轩同志的手握得更紧了，他说：“首长有何指示，请下达命令，我坚决执行。”说着，刘诗源慌忙给两位解放军同志让座，说：“首长，请坐。”
“这是滕磬笛同志的应征入伍报名表，请你们政审盖章。”
“滕磬笛同志的父亲是现行反革命分子，我们不敢把家庭背景不好的子女送到部队去。”
“他们是我们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你这样做，不是上了阶级敌人的当了吗？不是把我们无产阶级的革命接班人推到阶级敌人的那边去了吗？糊涂。”
“首长站得高，看得远。首长，你看，我们要不要再请示一下上级领导。”
战士小陈说：“请示什么，市军代表就站在你面前，你还请示谁？”战士小陈怒目而视。
刘诗源胆怯地说：“我盖……我盖就是啰。”刘诗源在滕磬笛的应征入伍报名表上加盖了公章。
齐志轩看了一下表格，对刘诗源说：“觉悟很快，我们感谢你，为我们争取来一名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
齐志轩走到作协的大门口，将滕磬笛的应征入伍报名表交给了刘淑娴，说：“请滕磬笛同志明天上午到军人接待站去报到。”说吧，登上了帆布吉普车。
刘淑娴激动得热泪盈眶，半晌也说不出话来，只是呆呆地望着已经远去的吉普车背影。
吉普车在一轮红日的照耀下，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