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天空湛蓝,深邃,没有一丝的云彩。
月亮,银白色的,像圆圆的玉盘,镶嵌在蓝天上。初升的太阳,辉煌,灿烂,光芒柔美,一点也不耀眼。在蔚蓝的天空上,火红的太阳和银白的皓月遥相呼应,日月同辉,蔚为壮观。如此壮观的景象,只有在这初冬的季节里,才能看的见。
袁晓红骑着一辆永久二八自行车,滕磬笛骑着一辆凤凰二六自行车,两个人一前一后,时不时地还敲着铃铛,“铛啷啷——铛啷啷——”像一对燕子,穿梭在街道上。
新华书店在市中心,离他们居住的地方还有一段路程。一路上,袁晓红不时扭过头来往后看,滕磬笛大声嚷嚷:“别看我,看路。”
爱妻妩媚的笑容,还有那一路伴随的咯咯笑语,将路程压缩了一大半。远远望去,“新华书店”四个红色大字,已经清晰地映入眼帘。新华书店门前,排队的人群井然有序,一个紧挨着一个,蜿蜒,盘旋,像条长长的巨龙。
袁晓红走近门前,锁上自行车,小跑了几步,赶紧站到队伍的末梢位置。不一会,袁晓红的身后又接上了新的长龙。
滕磬笛没有排队,她站在一旁,看着两辆崭新的自行车。这辆凤凰二六,可是她的嫁妆,在市场上可抢手了。她听说,这段时间,有人专偷名牌自行车。报纸上对这种社会现象有个说辞,说是打开了窗户,新鲜空气进来了,偶尔也飞进来一两只苍蝇,那是在所难免的。既然这样,滕磬笛也就不敢大意了,她左右不敢离开半步。
新华书店上班了,排队的人群开始躁动起来。
电动卷闸门徐徐打开,里面走出三两个工作人员,做了一些解释。同志们,请大家安静一下,听我说,这第一批图书发行量有限,每人只许买一套。请大家自觉排好队,保持秩序。后面的同志,就不要再排队了,等下一批次图书发行的时候,我们再另行通知。
说完后,这位工作人员点了点人数,用手样了一下,说:“大家注意了,排在这位同志后面的人,请不要再排队了。”
站在后面的人一下子涌了上来,有人说这件事情,有人问那个问题。弄得工作人员根本无法回答,只好一扭屁股走了。
工作人员一走,秩序就乱了,后面的人涌到了前面来。袁晓红反应最快,直接冲到最前面,抢占在原来排在第一名的旁边。他用手拽着门框,一点也不敢松手,一松手,就会被人流挤到一边去了。
站在前面的人,还有机会看看书架上的书名。站在后面的人群,就没有这样幸运了。这时候人群已经顾不及男女之分了,男人和女人挤在一块,腹部和屁股挤得铁紧,乳房和背部紧紧贴着,没有一点缝隙,就连说出的话语,也只能从颈脖与颈脖之间的缝隙钻出来。
工作人员看不见买书人的脸,只能看见有一只手在空间比划,声音从颈脖的缝隙里传过来:“我来一套《红楼梦》,这是钱。”
“没有了。早就买完了。”
“那就来一套《三国演义》吧。”
袁晓红满头大汗,头发乱蓬蓬的,满脸通红地从人群里钻了出来。滕磬地看见,他怀里抱着一套书籍。袁晓红看见滕磬笛,报捷似的喊道:“磬笛,我买到了。”话音刚落,滕磬笛就被人群挤到一边去了,袁晓红被人群围起来了。
疯狂的时代,就有人举措疯狂。袁晓红的话音刚落,围上来的人群就有人喊道:“卖给我,我付给你双倍的价钱。”
另一个人说:“卖给我,我多付给你二十块钱的辛苦费。”
还有一个人,一边直接就要伸手拿书,一边说:“小师傅,卖给我,钱的事情好商量。来,我们这边谈谈。”
袁晓红把书往怀里一揣,情绪有些激动了,他说:“你们看看我,都挤成了啥样子,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买到这一套图书,怎么可能再把它转卖给你们呢?对不起各位啦,对不起啦,请不要再纠缠了,我是不会卖的,散了吧。”
袁晓红这么一说,滕磬笛这才注意到袁晓红一副狼狈的样子。发型已经不是那个发型了,这就不用说了。衣服的纽扣被挤掉了一颗,纽扣的扣眼也被挣烂了。裤腿上,全是灰,有的地方还有泥巴。一只脚,穿着皮鞋,另一只脚,皮鞋看不出是皮鞋了,不是泥巴就是灰。袜子乌漆嘛黑的,活脱脱像个落荒而逃的难民。
滕磬笛再往新华书店门前望去,人群像潮水一般,一会涌到这边,一会又像冲到岸堤的巨浪,又退了回来。
书,总算买了一套,回去吧。袁晓红和滕磬笛骑着自行车,心里装满了喜悦,开始往回走了。可是,当他们走到家里,翻开书籍一看,图书后面还夹着好几页的勘误表,实在让人啼笑尽非。现在,滕磬笛提出来,让袁晓红从他爸书房里借书的事,更是理直气壮了。袁晓红哪里敢呀,不敢去,就说不敢去。嗨,他还死鸭子嘴硬,编出一大堆理由,诳滕磬笛,你说气人不气人。
滕磬笛没办法,她暗暗下定决心,决定豁出去了,自己亲自去一趟。这天下午,袁晓红他爸——袁璇凯来了一位好友,那也是一位长期活跃在文坛上的文化人。两颗文坛巨星相遇,一壶清茶,引出了许多诗经风雅,说出了无数回《红楼梦》风流,道不尽许多文革往事。他们感叹人生,庆幸厚重的阅历,一会儿谈笑风生,一会儿老泪纵横。
滕磬笛心里嘀咕,请袁晓红向他爸借书,他就是不敢开口,今天可逮着这个机会了,我要亲自上阵,来个旗开得胜,气气你这个软弱无能的东西。她瞅着老爷子与老友开怀畅谈,认为这是个机会。哎,何不乘着老爷子这股高兴劲儿去试试?既使不借,也不会让我下不了台吧?此时不去,更待何时?再说,老爷子怎不至于在好友面前,一点面子也不给我这位新媳妇的薄面吧?
“老爸。”滕磬笛走进书房,又是热情招呼老爷子,又是问候老爷子的好友。招呼后,她又解释说:“老爸,叔叔,我来给您沏茶。”
“没看见?我正和你薛悟简叔叔说话吗?不懂礼貌。”老爷子冷着脸,不温不火,望着滕磬笛问:“有事吗?”
信心满满的滕磬笛被老爷子浇了一盆凉水,从头凉到了脚,心里一点底气都没有了,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愣了半天,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我……”
“说呀,什么事?”
滕磬笛憋得满脸通红,横七竖八的,拿不定主意,最后心里一横,豁出去了,鼓起勇气说:“我想借一本书,拿到房间阅读……”
“这个袁晓红,怎么一回事?难道他没跟你说吗?这个蠢子,软柿子一个,待会儿我一定要好好教训教训他。”
老爷子的好朋友不停地捞头,从前额捞到后脑勺,又从后脑勺捞到前额。捞了一会,又反复地抹了抹头顶上那片稀疏的白发。他叹息地说:“怪癖啊,怪癖。物尽其用,人尽其才。读书读迂腐了,书就成了人的精神负担了。”
这位老同志望着进退为难的滕磬笛,微笑地说:“孩子,你不是要给我沏茶吗?怎么啦?忘了?来来来,快来给我沏茶。”
滕磬笛一手提起茶壶,一手用手指按着茶壶上的盖子,强打笑容地说:“薛叔叔,你喝茶。”
“孩子,你坐。我叫薛悟简,从事教育几十年了。教育界的老同志,都知道你悟简叔叔,也是个倔老头子。”
袁璇凯轻描淡写地说:“她从来就没有跨进过大学门槛,又怎能知道你薛老的鼎鼎大名呢?”老爷子一手端起茶杯,一手将茶杯的盖子拿在手里,低着头,吹着浮在杯内的茶叶,不痛不痒地说了一句:“这两个小孩真有意思,一个秀才,一个兵,还就真遇到一起了。遇上了就遇上了呗,嗨,还就缘到一起,成家了。这是什么?缘分吗?我说不清楚,只有他们两个人自己才能说清楚。”说完,他还不紧不慢地摇了摇头。
薛悟简一看就是位善良的老人,他扭过脸来,看了一下袁璇凯,又朝滕磬笛笑了笑,忙打圆场说:“你家老爷子,有个怪癖,就是视书如命。我们这些老古董,是历史铸造的畸形儿。面对日本鬼子的残暴,我们忍过。面对国民党的奸诈,我们斗过。没有一点血性,没有一点脾气,能有我们的生存空间吗?肯定没有。孩子,你们没有经历那些血腥的生活,残酷的现实瞬息万变,又怎能理解我们这一代人古里古怪的性格呢?”
薛悟简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慢声细语地说起了往事。
在抗日战争期间,日本鬼子在血腥统治下,还口口声声要建立什么东亚共荣圈,用中日亲善教化日统区。小日本到处搜刮中国的古玩字画和图书,引用孔子的论语,盗用孟子的伦理,一边杀人放火,奸淫掳掠,干尽了丧尽天良的坏事,一边还和我们大谈仁义道德,中日亲善。他们抢占了我们的国土,倒过来,还要和我们说什么,要温良恭谦让。他们残杀了我们的父母乡亲,还厚颜无耻地和我们说什么中日亲善。
有一次,一个日本的所谓“中国通”,不知道从哪里刺探到一个消息,说你爷爷家里面藏有祖传典籍,属于稀世珍宝。于是,这个家伙就带了一个日本中队,荷枪实弹,气势汹汹,跑到你爷爷家里,翻箱倒柜也没有搜到。什么都没找到,他们哪里甘心?为了掠夺你爷爷的祖传古典,鬼子一边继续搜找,一边还假心假意地和你爷爷说:“孟子有句名言,说道是,老吾老,及人之老。幼吾幼,及人之幼。你们家有祖传典籍,早就应该奉献给大日本皇军,让我们共同繁荣祖先的文化。我和你老人家的孩子,在年龄上,大家都相差不了几岁。你的孩子和我没有什么区别,他能读到的书,我应该也有这个机会。你说,是不是啊?老人家?”
你爷爷说:“不是。我的孩子,和你有天壤之别。他善良,你歹毒。他教书育人,你带兵烧杀掳掠。他在家孝敬父母,你跑到我们中国杀人放火,抢占我们的国土。你……”你爷爷话还没有说完。这个日本鬼子气急败坏地说:“八嘎。”他恼羞成怒地举刀残杀了你爷爷。
你爷爷用生命保护了你们家的祖传典籍,你爸爸又怎能不爱惜如命呢?
你大伯为了保护家藏典籍,被国民党县党部官员诱骗到衙门,说是去吃饭,商议教育救国大计,其真实目的就是想诓骗你们家的藏书。你大伯袁璇璞对这群歹人早有耳闻,这些人存心不良,心怀鬼胎,他们打着支持教育的幌子,实际上,早就惦记上了你们家的典籍珍藏。
这些胆大妄为的党部要员,吃了熊心豹子胆了,竟在光天化日之下,以邀请你大伯父吃饭为名,扣留了你大伯。美其名说,国家经历了八年抗战,山河破碎,亟待拯救教育。我们每个国人,都要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
为匡扶家园,国人现在都已齐心协力,各尽一份微薄之力。你袁璇璞是社会名流,理所当然,应率先垂范,带头捐资捐物,千万不能无动于衷。当前,我们首要的任务是实业救国,教育救国。你家现有经典图书,为何不捐献出来,支援教育救国的大业呢?
你大伯父正气凛然,临危不惧,一点都没有给他们可趁之机。他说,我身为教育界名流,业已率先垂范,为了国人的孩子,我会鞠躬尽瘁,早先我谢绝了英美名校的高薪聘请,毅然决然回国协办教育。
为了教育救国,我正竭尽所能,报答乡亲父老。书,幸巧我早已熟烂于胸。否则,面对那些腐朽霉烂的书籍,我真是有愧于列祖列宗。研讲国粹,以我的三寸不烂之舌,我有信心反哺社会,报答家乡父老相亲。教书育人,我相信,在不远的将来,本县的门生,一定会桃李满天下。
这些国民党党部要员,脸气得像猪肝一样,血紫血紫的。坐在那里,仿佛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瘫在椅子上,两只醉眼死死地盯着你大伯。你大伯父一身正气,横眉怒视,毫不相让。他们见软的不行,就来硬的,使用车轮战术,拖住你大伯,不让他休息。最后,你大伯在教育界同仁和学子们的声援下,才获得了营救。
你家世代护书,不珍惜牺牲性命,才将这些书保存到今天。
解放后,你大伯父将一部分图书捐给了县图书馆。只可惜,后来让那些不懂事的红卫兵,把它们当成“四旧”,送到造纸厂了。你大伯听到这个消息,郁闷成疾,不久离开了人世。
你大伯在世的时候,曾经有些人哭死哭活要借书阅读。可是,书到他们手里,这些人却不知爱惜,将这些珍贵的书籍,当成识字课本,看不到一段时间,满书都是折痕,前后的封面,也不知道哪里去了。你大伯的肚子气的像蛤蟆一样,一鼓一鼓的,说不出话来。
那些私密藏家典籍,后来你大伯传给了你父亲,同时他也传下话来,家传典籍,概不外借。如遇读书人需要查阅文献,仅限在室内。
滕磬笛看看老爷子,又看看这些书籍,沉默无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