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磬笛依偎在母亲的怀里,像个撒娇的孩子一样,重温着对妈妈的依恋。
刘淑贤一会儿用手擦拭着滕罄笛眼角旁的泪水,一会儿又弯下腰来,俯下身去,把脸贴在滕罄笛的脸上,默默地相依相偎。
滕罄笛每次的抽泣,都伴随着深深地叹息,她想用气息的呼喘,把满腹的委屈全都清洗出去,她想把窝在心中的憋屈,随着呼吸,随着妈妈的安慰,渐渐得到释怀。
依偎在母亲怀里,滕磬笛又重新赢得家的温馨。
晚上,滕磬笛躺进了被窝,妈妈坐在床沿,手仍然被滕磬笛抱着,一松手,滕磬笛就醒了。刘淑娴见此情景,索性脱下衣服,和小磬笛躺进了一个被窝筒里,搂着小磬笛睡了。
连续几天,刘淑娴断断续续听完了滕磬笛的叙说,对滕磬笛的这一阶段生活经历,才有了大致的了解。对过惯了城市生活的孩子来说,滕磬笛这次假期生活确实是糟糕透了。
故事应该从滕磬笛离开家里的那个清晨说起。滕磬笛说,我跟着李阿姨走了一天的乡村小路,在夕阳落山的傍晚,我们终于来到了一个只有十几户人家的小村子。
妈,李阿姨家里的情况,完全不是她对您说的那样,她们家的困难,我也说不好。她们家有八个孩子,最小的孩子还睡在摇窝里,不会下地走路,只会顺地爬。我到李阿姨家的那天晚上,李阿姨说,让我睡在摇窝旁边临时铺的地铺上,夜里顺便照看一下睡在摇窝里的孩子,一直到我回来,我也没有看见她搬来床铺。
老八是李阿姨家最小的孩子,村里人称他为老窝底子,是李阿姨和她丈夫最溺爱的孩子。我没来的时候,每天晚上都有一个哥哥或姐姐轮流照应。老八特闹夜,经常夜里哭个不停,需要不停地摇晃。这一夜,我睡的很沉,一夜睡到天明,到了早晨,我才听见老八哭闹。李阿姨说,老八昨天闹夜了,我一点也不知道。
李阿姨的丈夫,李阿姨叫我喊他王叔叔。天色蒙蒙亮,他就起床了。王叔叔的脾气很坏,急躁,爱唠叨,早晨一起床,他就开始唠叨个不停。老大,你是个死脑筋啊,昨天早晨,菜园里的水还没有浇完,你就往生产队里跑,人家上工能迟一点,你怎么就不能迟一点呢?菜蔫了,死了,我叫你们吃个屁。
老二,你昨天晚上怎么没打到田鸡呀?我不是跟你说了吗?你不打到一笼子,你就别回来睡。这一点田鸡,这群鸭子够吃吗?不够吃,我把你剁剁喂老鸭。
老三,你这个懒鬼,怎么还不起床呀?滚起来,还不赶快给我放鸭子去。
你这个死老太婆,这些天,你把粥煮得这么稠,你想干什么?你想叫我们冬天喝西北风啊?
李阿姨怯生生地说:“你们白天下地干活,生活又那么重,太稀了,不抵饿啊。”
“你这个蠢货,蠢得像头猪。你不会用小锅,再煮一锅山芋吗?”王叔叔一边埋怨着李阿姨,一边用赶牛的鞭子敲敲打打着其他的几个孩子,大声地喊到:“还不起来给我捞牛屎去,我告诉你们,你们不捞一簸子牛屎回来,你们今天早晨就别想吃早饭。”
王叔叔把孩子们一个个都打起来了。然后,他自己拿起一根扁担,挑着两只水桶,到井边去挑水了。水井离村庄还有一段路程。早晨,王叔叔要挑满一缸水,够家里人畜一天的饮用,他才能歇口气,赶紧吃过早饭,赶去上工。
大孩子醒了,赶紧起床,各干各的事情。小孩子们,一个个醒来,揉揉眼睛,迷迷糊糊地自己能穿衣服的,开始慢慢腾腾地穿着衣服。
孩子们的自理能力都很强,那些小不点也能自己穿衣服,上衣的扣眼扣斜了,逮着衣服的两个前襟紧拽也拽不齐。迷迷糊糊的,前襟怎么也对不到一起来。斜着就斜着吧,索性不管它了。
不会自己穿衣服的孩子,李阿姨烧好早饭,再一个个把他们穿起来。李阿姨把这些孩子交给我照料,自己扛着一把锹出门干活去了。她要趁着生产队还没有上工之前,先到自己家的自留地里忙一阵子。我每天早晨和他们一样,早早就起来了,一边看管着这些小孩子,一边还要扫地,抹桌子。
天亮以后,他们都回来了。虽然,他们每个人都是满载而归的。可是,王叔叔还是把他们一个个数落一顿。李阿姨只是干活,很少说话。吃过早饭,他们都去生产队上工了。大人挣的是满分,孩子们根据不同的年龄,生产队也给个三、四分工。
晌午时分,老窝底子睡着了,我就从包裹里取出一本书,开始看书。不知道什么时候,小老窝底醒了,开始哇哇哭个不停。于是,我就把他抱起来,把把尿。小老窝底尿过尿了,我就把他放回摇窝里。这个孩子其实也很乖,知道自己一个人在摇窝里玩。一会儿把小脚翘上来,用小手使劲地乱抓自己的小脚丫巴。一会儿又将大拇指,放进嘴里,嗦得吧嗒吧嗒响。小老窝自己玩的时候,我又可以看书了。
有一天,我忙好老窝底子,转过身来找书,书不见了。刚才那本书明明就放在地铺上,怎么一转身就不见呢?哪去了?难道它自己长翅膀飞了?我赶紧跑到天井院子里去找,看见两个小孩,把我的书撕去了许多页,正在叠元宝玩呢。我气坏了,连忙抢回自己的书,一个人给了他们一巴掌,跑回屋里,抱着那残缺的破书,伤心地哭了。
中午,王叔叔回来了,我跑去告状。没想到,王叔叔却说:“这么大个丫头,读书管个屁用呀,能当饭吃吗?不能吧?还不如跟我们一起下地,参加劳动去,还能挣两个工分呢。”
我气得满脸通红,气愤地说:“我来你家,不是来参加劳动的,也不是来给你们家带孩子的,我是来看书的。我妈妈告诉我了,我们家每月都给生活费,我的生活费够我吃了。”
王叔叔突然眼一瞪,眼睛睁得老大的,吓死人了。他一脸狐疑,恼怒地说:“你这个丫头片子,还敢跟我顶嘴?我看你是在找死哟。”说着,他就脱下一只烂布鞋,举起来就打。他边打边气愤地说:“我看你下次敢不敢和我顶嘴了?”
我心中燃起了怒火,握起小拳头,瞪着双眼,一脸不服气的样子,像是要和他拼命的样子。也许,他是第一次遇到我这样的孩子,怒不可歇,下了狠手。那只破鞋底子没完没了的落在我的肩上,背上,屁股上,疼得是嗷嗷直叫,直蹦直跳的,没地方能躲。从此以后,我是啥话也不敢再说了,看到王叔叔心里就发怵,能躲就躲得远远的。没有爸爸妈妈在身边呵护着,只有自己学得乖一些,才能免遭皮肉之苦。
李阿姨站在一旁,浑身吓得直哆嗦,一句话也不敢讲。
王叔叔住手了,李阿姨才敢靠过来,捧着我的脸,不让我的眼神和王叔叔的眼神碰在一起。
李阿姨也不敢正视王叔叔,像是在自言自语地说:“我答应过她妈妈,让她在我家读书。”
“你这个死老太婆,你知道个屁啊。我不抽你,我看你皮肤作痒了。”李阿姨不敢吱声了。
李阿姨用手抚摸着我的头,说:“好孩子,听叔叔的话,哈。”
“下午去打猪草,不劳动,晚上,别想吃饭。”
从那天下午开始,我再也没有机会读书了,每天白天必须要去打猪草,晚上还要陪老二去打田鸡。那些淘气的小弟弟们,趁我不在家的时候,就偷偷把我的小说一页一页地撕去叠宝玩了。既然在那里不能圆我的读书梦想,有一个念头在我心里悄悄萌生了,只要有机会,我一定要偷偷跑回家。
午休前,李阿姨拿着一个提篮和一把镰刀,走到我跟前,跟我说:“好孩子,听话,哈。你王叔叔是个粗人,说话直爽,不过他的心还是好的。在我们乡下,和你们城里不一样,人人都得干活。我们家里的孩子,你也看见了,没有一个不干农活的。我们农村,识字不识字,对我们来说,不是什么事情,重要的是要填饱肚子,是穿的暖和一点。”
李阿姨从天井院里的地上,拿了一根已经晒蔫了的猪草,给我认了认,说:“就这东西,水塘边,水沟里,只要有水的地方,它都会生长。慢慢割,千万不要割到手。”
王叔叔的粗暴殴打,李阿姨的好言相劝,逼着我不得不就范。我拎着提篮,接过镰刀,到村外的荒岗野地里去了。
我来到一条长长的水沟旁,在斜坡上,我看见有一片绿油油的野猪草。我蹲了下来,拿起镰刀,一镰刀一镰刀地往前割。割累了,我也不顾草地上有灰,有土,坐下来就休息。歇一会,又开始干活。
太阳渐渐落下了。长时间的弯腰,我感到腰都要断了,酸溜溜的疼。于是,我站起来,直起腰,抬起头,朝四面望望。夕阳下,有个七八岁的小姑娘,站在夕阳下,背着一个小背篓,背篓里装得满满的野猪草。
她手里提着一把镰刀,细细的小腿,裸露在高高卷起的裤角下面,脚上穿着一双露出脚指头的破布鞋。破旧的衣服,花的图案已经看不清晰了。衣服,脸,手和小腿肚上,都沾有黄泥巴。我站在沟里,她站在田埂上,我望着她,她看着我,就这样,我们对视了很长时间。她身后,蓝天深邃,晚霞夕阳,绚丽多彩。阳光穿过彩霞的缝隙,射出一串串光束。
美丽的小姑娘,圣洁的小天使。滕磬笛感慨地赞叹说:“太美了,太美了,这是见过的最美的一幅油画。”
小姑娘好奇地说:“你嘀哩咕噜地说些什么呀?就像是说梦话一样,什么太美啦?油画是什么东西啊?你以后不要到我们这里来打猪草了,这一片地是我们生产队的。你家应该是王小郢的吧?”
“小妹妹,你上过学吗?油画,就是用油彩画的画呀。”
“噢——我们这里的女孩子都不上学。前几年,我曾吵着要去上学,结果被我爸打了一顿。从那以后,我就再也不敢提上学的事情了。”
“以后我每天在这里教你认字,好吗?”
她高兴地说:“那好呀,那太好了。今后,只要你每天在这里教我认字,我们就一起打猪草。”
滕磬笛说:“一言为定?”
小姑娘说:“不信?我们拉钩。”
滕磬笛问:“你住哪?”
小姑娘和滕磬笛拉过手,指着前面说:“我就住在上面的那个郢房,你看见那棵春树了吗?那棵树就生长在我家门前的场地旁。”
小姑娘转过身来,指着另一个地方,说:“那里有个土地庙,你看见了吗?从那里开始,这边是我们生产队的,那边是你们生产队的。割猪草,就不允许越过这个地界。你是新来的,不知道吧?”
“我不知道。”
“下次,我多打一点猪草,分给你一半。你们生产队,住在岗上,田瘦缺水,猪草生长也不旺。你赶快走吧,要是给被人看见了,不仅会揍你,还会把你打的猪草统统拿走。”
“土地是国家的,谁敢打我?”
话音刚落,一个蓬头垢面的大姑娘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说:“你这鬼丫头,敢到我们这里来偷猪草,看我不打断你的狗腿。”说着,一脚踢翻了滕磬笛的提篮。
那个小姑娘一下子跑了过去,抱住那个大姑娘,大声说:“你想翻天啊,敢打你大姑奶奶。”
“小姑奶奶,你哪来的大姐啊?”
“小姑奶奶?”滕磬笛忍不住大笑起来,望着那个大姑娘,指着那个小姑娘,问:“你叫她什么?小姑奶奶。”
“她就是我的小姑奶奶啊。笑什么,这叫人小骨头硬,你懂吗?看样子,你真不懂。要不是看在我家小姑奶奶的情分上,看我不打断你的狗腿。”那个大姑娘怒气未消地说。
后来呢,妈妈,你知道吗?我们三个人成了好朋友,我们一起打猪草,一起玩。我还经常给他们讲故事。那个大姑娘,一听到爱情故事,就害羞,满脸绯红。可是,只要我们一见面,她就央求我讲故事给她听,她最爱听爱情故事了。
前些天,我从他们那里打听到,通往城里的一条小路。于是,我就偷偷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