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磬笛坐在书桌前,一手拿着书,一手慢慢地捋着搭在眼帘旁的刘海,目光在字里行间穿梭。
袁晓红走进卧室,取下鸭舌帽,挂在衣架上。他站在衣服架旁,一只手拿着围巾的一头,从颈脖上绕一圈。另一只手,抓住围巾的中间位置,将围巾从颈脖上取了下来,也挂在衣架上。他转过身来,走到滕磬笛的跟前,将滕磬笛的头拥抱在怀里,亲昵地说:“亲爱的,麻烦你捯饬一下,今天晚上我们一起去参加一场同学聚会,好吗?”
“你们同学聚会,我就不去了吧?给你一点自由的空间。”
“那哪行啊,我们同学可是再三说了,务必要请到你这位舞蹈家,大作家,邀请你隆重登场了,我才有机会入席。否则,我会罚站的。他们说我金屋藏娇,不敢展示自己娇妻的国色天香。他们还说了,今天晚上,他们一定要一睹你的芳容,好好欣赏你这位艺术家的舞姿。他们想和你吟诗作赋,来沾沾你这位行伍出身的儒雅风度和豪爽气质。”
“你这个坏蛋,是你在拿我开涮吧?还是你那些同学在拿我开涮?”
“开涮?我哪敢呀?难道你还没有看出来吗?你就是我心中的女神。我这是在邀请你,我心中的女神。我希望你,能像天庭里的七仙女一样,心甘情愿与夫君一起,共享凡间尘世的生活乐趣。虽然,这尘世间的生活有的是酸甜苦辣。可我的心是热的,我们的被窝桶是热的,我们的小屋也是温馨的。”
说完这话,袁晓红心虚了,躲躲闪闪的,连忙往后倒退了几步,整个身体,缩了又缩,以防被滕磬笛追击捶打。就是这样,滕磬笛仍然是没有放过袁晓红,追着跑了上去,用拳头在袁晓红的背上,轻轻地捶打了三四下,娇声嗲气说:“你坏,你坏,你就会欺负人。”
滕磬笛一边翻箱倒柜,拿出衣服在自己身上比划着,一边还时不时地扭过头来和袁晓红说笑:“晓红,你说的他们,我想是不是要把那个‘们’字去掉呀?是情有独钟,还是专有所指呀?这个她,到底是谁?是你的大学同学,还是你的高中同学?看你这神态,隆重的就像要去迎接什么贵宾似的,老实交代。”
“她从南方专程飞过来,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要和我们共谋发展。你看,我能不慎重吗?”袁晓红看见滕磬笛上眼帘往下一沉,又抬了上来,似乎在想什么问题。他走上去,帮滕磬笛的上衣领子理了理,说:“上次,我不是和你说过了吗?南方有一个小渔村,一夜之间撞了个大运。你猜,这是为什么呀?嗨,第二天清晨,乡亲们抬头一看,有祥云笼罩着村庄呢。”
滕磬笛笑着说:“你这是在编故事,还是在写小说呀?绘声绘色,活灵活现的。”
“我们班,有个大才女,名叫柳阿楠。大学毕业后,她就随她舅舅去南方了,现在人家可牛了。思想理念,新的一塌糊涂。你去听听,一定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好好好,嫁鸡随鸡,嫁凤随凤,嫁个卖油郎,我也就只好跟着你到处乱跑了。”
忙活了一阵子,又照了镜子看了看,滕磬笛这才搀着袁晓红的胳膊,两人一起出门了。
他们走进一家大酒店。按袁晓红的话来说,这是本市档次最高的一家大酒店。曾经,这样的大酒店,一般只接待省市级领导。不过,现在改革开放了,只要有钱,老百姓也有机会走进这样的大酒店,享受这里不一样的美味佳肴。看见了吧,能在这样的大酒店订个包厢,可见她现在有多牛。
滕磬笛走进大厅,感觉自己像刘姥姥走进了大观园,这里的装饰,灯饰,家具摆设,富丽堂皇,令人目呆口咂。这里是她平生以来,走进最高档的一家大酒店。大厅地面,铺设的是米黄色的大理石。地面四周,用咖灰色的大理石镶嵌走边。边缘与墙底之间,用大花绿彩色大理贴砌踢脚线。
地面平坦剔透,象镜面一般,反映着吊灯的倒影。大厅的主空间,宽敞,高大,通透,足以炫耀大酒店非同凡响的气派。墙面,是欧式风格的石材装饰。大厅的一侧,有电梯,也有楼梯。电梯门,用进口石材大花绿,贴饰门套。
走近电梯间,袁晓红伸手按了一下电梯门旁的按钮,门脸上方的指示灯,有一个粉红色的三角形亮光点,一闪一闪的。滕磬笛搀着袁晓红的胳膊,走进了电梯。
“滴铃”一声,电梯内门脸上方,有一排阿拉伯数字。其中,有一个“8”灯牌闪亮了。电梯门渐渐打开。
“八楼到了?真快。”滕磬笛有些不敢相信。袁晓红自信从容迈出了电梯门,滕磬笛跟着袁晓红往前走。滕磬笛的胳膊,搀在袁晓红的胳膊里。这是滕磬笛第一次走进这样的高档饭店,也是第一次乘坐电梯。
包厢的门,比一般的进户门,要高大许多,宽敞许多。豪华气派,无处不在,无处不显示其奢华和高档次的品味。站在楼梯间的走廊上,有一位迎宾服务生。服务生微微弯下腰,说了一声:“欢迎光临。”然后,他问清了包厢号,便恭恭敬敬地引领着袁晓红和滕磬笛,一直陪伴着着他们走近包厢的门口。
服务生推开包间的大门,鞠躬,示意请进。袁晓红顿时感到自己非常的绅士,身体也比平日挺得更直,头比平日仰得更高,可滕磬笛心里感到浑身的不自在。工作,只是社会分工不同,没有贵贱之分,都是革命工作需要。餐饮服务,也是工作。如此谦卑,让滕磬笛感到深深的歉意。
门开了,座位上,一位靓丽的女郎,热情,豪放,迎了上来。虽然她和滕磬笛素未相识,却直接走到滕磬笛的跟前,拉着滕磬笛的手,又是握手又是拥抱。她扭过脸,笑容可掬,望着袁晓红说:“这就是我们的舞蹈皇后吧?光彩夺目,靓丽耀眼。如此优雅贤淑的娇妻,看来你的担子不轻,一定做好护花使者。就是我,多看一眼,也感觉到自己沾了福气,更何况那些心怀叵测的丑男人呢?呵护,是一种责任,也是一种光荣。”
袁晓红被逗得喜笑颜开,说:“要说是贱内,待会回去,一准会挨揍。要称是夫人,我混到现在,也没有混出啥个鬼名堂。”袁晓红伸出小拇指,用大拇指掐了一下。说:“我连这个都不是。怎么介绍呢?”
他低头想了一下,说:“这是我的爱人,这样称呼最确切。毕竟我们曾经山盟海誓过,说得风雅一点,我曾经指天发过誓,海枯石烂,永不变心。说得庸俗一点,用我们当地的话说最俏皮,我是抠屁眼赌过咒,对天,对地,发过毒誓:滕磬笛,今生今世,我永远爱你,要是对你三心二意,天打五雷轰。”
一句话,把大家逗得开怀大笑,有的前仰后合,眼泪都笑出来了。袁晓红站在那里,一本正经,严肃地说,这是真的,就这样把她骗到手了。大家又笑开了。
柳阿楠又转身来,拥抱着袁晓红,说:“哎呀,老同学,你还是那样风趣,贫嘴。不不不,你比在学校的时候,更帅气了。”她笑嘻嘻地朝滕磬笛望去,戏谑地说:“妹子,这样的老公,你可要看好了,千万不要相信男人这张嘴。男人的嘴,跟屁股一样,上下说的都不能算数,你要是信以为真,那麻烦就大了。老妹,我叫柳阿楠,你就叫我阿楠姐吧。”
滕磬笛算是大开眼界了,她第一次看见这种的场景,又不是夫妻,在大庭广众之下,还拥抱,还如此热情,简直是肆无忌惮。在我们蕙马市,既使是夫妻俩,搀着胳膊一起走路,已经算是够时髦的了,解放,潮人。嗨,今天晚上,滕磬笛可算是见到真潮人了。潮人就在眼前。
柳阿楠是东道主,即使不是,她雍容华贵的神态,也使周围的同学无处不感到压抑。大家站着说话,有些拘谨,看着像手足无措。
柳阿楠的脖子上,戴着一串红色的玛瑙项链。那脱去外套的上身,内衣紧紧绷在身上,使得本已高耸的乳房,显得更加挺拔和丰满了。她那乌黑发亮的秀发,散落在她肩上,白皙的脸蛋和颈项,显得更加柔美和娇嫩。像煮熟的鸡蛋,刚掰去了蛋壳,暴露在外面的蛋皮,就是这样的细嫩,润滑,水灵,富有弹性。
她的手面肥厚,雍容,手腕上戴着一副粗大的手链。无名指和食指上,各戴一枚戒指,一只是金的,另一只也是金的,还镶嵌着宝石。
相比之下,那些穿着中山装的同学们,有的外套都洗褪了色,听她山高海远的调侃,早已找不到东南西北了,就连坐座位这等小事情,也不敢太随意了,不知道坐在哪里最合适,只好站在一边,任凭她指挥,调度。
柳阿楠指挥大家坐定,又开始指挥服务生倒酒。她将一包红塔山香烟拆开,倒进一个矮一点的高脚杯里,自己从里面先拿了一只,点着,深深地吸了一口,吐出一团团烟雾来。
柳阿楠看服务生将大家杯中的酒都已倒满了,她站了起来,满面春风,对大家说:“同学们,自从我们毕业以后,为了生活,大家都忙得不可开交。今天,我非常荣幸地邀请到各位老同学,感到无上光荣,来来来,我们先干一杯。”
柳阿楠举起酒杯,昂起脖子,一饮而尽,热情,豪爽,无以言表。她用拇指和食指捏着酒杯,用手背轻轻碰了碰红红的嘴唇,说:“你们看看,我可是先干为敬啦,大家都要干杯噢。”她环视了一下每位同学,说:“我看着各位,必须要干杯,看着啦,滴酒三杯。”
她举起酒杯,将酒杯口歪倒到在拇指上,说:“你们看,我可是一滴都没有滴啊。谁滴了,我可饶不了谁哟,”
同学们都干了。
柳阿楠的说辞,是一套连着一套,什么礼尚往来呀,什么吉星高照呀,无非就是劝你多喝几个酒。礼尚往来,必须连喝两个酒。吉星高照,那就是要连喝三个酒。就是这么简单的事情,从她嘴里说出来,话就变了,变成了美丽的语言,缀上了漂亮的修饰,有礼仪,有祝福,听起来,和喝酒一样的醉人。
几杯酒下肚以后,柳阿楠的肤色更加漂亮了。面颊像刚出水面的荷花,白白净净的,还微微泛起了淡淡的红晕,含苞待放,典雅,水灵,清秀。柳阿楠不愧为高等学府培育出来的人才,音乐谈的是莫扎特、巴赫,文学谈的是雨果、陀思妥耶夫斯基,哲学谈的是苏格拉底、萨特。说话风趣,谈吐儒雅。风趣中掺杂着企业经营,生意买卖,商业套路。儒雅中渲染着文学和艺术,出神入化,让滕磬笛听得如坠入了万里云雾之中,钦佩不已,顿时唤醒了她求学的渴望。
酒席间,同学们畅谈起近年来文学创作的收获和体会。柳阿楠感慨地说:“现在,写书的作家还没有卖书的商人收入高。同学们,我们要转变观念,解放思想,放开手脚,紧紧跟上时代的节拍。要不然,我们也会落伍,同样也会被社会所淘汰。”
柳阿楠朝大家望了望,小声地说:“这年头,喝墨水的可没有喝酒赚钱来得快,啃书本的没有做人脉的机会多,这可是我经过窝爬滚打才悟出来的一点点体会,全是酸甜苦辣,不是好同学,我才懒得告诉他们呢。”
“不会吧?”
“你看,你们看,落伍了吧。现在是什么年代?一个突飞猛进的崭新时代,已经展现在我们面前了,什么叫全方位改革开放?就是说,我们不仅仅要打开窗户那么简单,我们还要打开大门。甚至在不远的将来,我们还要推到房前屋后的围墙,融入到大千世界里去。看看西方,人家玩的是什么?人家玩的是市场,玩的是流通。市场流通的主体是什么?是商品。资本主义国家能搞的是市场经济,为什么我们社会主义国家就不能搞市场经济呢?”
她停顿了一下,像是犹豫了一会,笑着说:“在我们那里,什么都可以成为商品,性都可以成为商品,在市场上兜售了,还有什么不能成为商品呢?满街都是洗脚屋,美发店,哪是什么洗脚屋、美发店啊,都是卖淫嫖娼的地方。”
讲到这里,柳阿楠听见两个同学在窃窃私语:“坏了,坏了,瞧瞧瞧,大家一点也不知道怜香惜玉,这下子让我们老同学喝多了吧?”
柳阿楠拿起酒瓶,给自己斟了满满一杯,端着酒杯,站了起来,走到那两位窃窃私语的同学跟前,说:“我说你们不相信是吧?还以为我喝多了。不,是你们在书房里待久了,思想僵化了。谈性,不是你们男人的专利,难道我们女人就不能说吗?
我呼吁,我要呼吁……请你们走出书房,走向社会,放开视野看世界。要不,请你们到我们小渔村那里去,去走走看看。我不敢说你们会受益不浅,但我确信,你们一顶会看到不一样的天地,那是一个崭新的世界。
在我们那里,承认自我存在的意义,承认自我存在的价值,我们每个都可以理直气壮,堂堂正正,为自我而奋斗,为个人利益去拼搏。像尼采在《查拉斯图特拉如是说》里说的那样,上帝死了,我们每个人就是自己的上帝,都可以主宰自己的未来。”
柳阿楠喝完酒,回到原位,坐了下来,继续说:“那里的人们崇尚财富,谁拥有的财富越多,谁就越光荣,就越受到人们的尊重。那个越穷越光荣的现象,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在我们那里,穷,是懒惰的代名词。穷,是无能的表现。在我们那里,每个人都一样,整天想的都是一个事情,那就是如何赚取更多的钱,如何积攒更多的财富。除此之外,他们对世界上的什么事情都不感兴趣。你跟他们讲这个主义,那个主义,他们会睁大眼睛望着你说,那管我屁事呀。”
她吃了一口菜,接着说:“刚到那里,我也看不习惯,我鄙视他们。这些人,已经失去了对美的认识。他们却说,人,缺德都行,就是不能缺钱。失去了灵魂,失去了信仰,失去了道德底线。只要能赚钱,满足她一时的贪欲,叫她脱裤子,她都会毫不犹豫地照办。”
柳阿楠看了一下大家惊讶的神色,连忙说:“我说的这些,都是那些当地人的所作所为,与我们无关。好了,好了,不说了,闲聊只会白白浪费时间,没有一点点经济价值。现在,我们来谈正事。我这次来,就是想在你们蕙玛市开一家华侨商店。同学们,让我们携起手来,共谋发展,共同致富。袁晓红,你是我们班的高材生,你一年的稿费有多少?”
“两千。”
“你跟我干,我保证你一年就能成为万元户。”
袁晓红眼睛瞪得老大。